他在我婉转起伏的笑声中走了进来。我仰着脑袋笑着,因为一种幸福的怀疑而发笑,我怀疑的是,在这个醉了酒、做了爱之后的睡梦里,在我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时候,也就是说,在我从一种昏迷状态转入另一种昏迷状态的时候,我居然还能是美丽、真诚的,而这位后来证明是个罕见的臭大粪的安东契克,则向门口转过身去,说道:啊,你好!——我回过头去,于是我就看见了你,莱昂纳狄克!
你不是从严寒中走来的,不是从朦胧的门厅里走来的,你边走边松开薄皮驾驶手套,因为,尽管年龄不小了,你仍然是一个驾驶迷,——你是从电视屏幕向我走来的,走在那个闪亮小匣子里的蓝色中,走在从容话语的云雾中,你是从艺术天地里升腾起来的,是从成就和尊重的花环中升腾起来的,——只不过,你的个子比我料想的要矮一些,人也比想像的要瘦一些,但你的脸庞,伴着满头的银发、微微泛红的额角和蓬松的完美分头,闪烁出的却正是生活成功的无误光芒,虽说在那脸庞的深处,像我后来所发现的那样,已经藏有某种惘然。
唉,如果我当时还没有在克休莎那所培训举止的好学校里学习过,如果我没有过卡洛斯以及他那种牛津化的优雅,如果我不曾在“民族”饭店的餐桌旁同时和三位大使坐在一起,还不包括埃塞俄比亚的临时代办,如果我没有和包括加夫列耶夫在内的那些大人物们、和那些与你相比要次一等的名流们交上朋友,那么,在我俩相见的时刻,我一定会惊呆的!但是,我已经不是从故乡那座古老的城市跑到莫斯科来的二十三岁的傻姑娘了,凭良心说,故乡的城市没有任何好东西,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我没有像一个女中学生那样跳起来。我没离开椅子,我在等待他的目光和问候,在这一问候中,我敢发誓,已经包含有兴趣,而不仅是一个特殊人物抽象的礼貌和人道。
“你们认识一下吧!”安东容光焕发,他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他被介绍给了我,说出了名字和父称,他的手也伸了过来。——而这一位,——安东说道,接着,他俩欣赏起我纤弱的脖子来,我的脖子小鸟似的从彩色的、但主要是淡紫色的衣裙中钻了出来,这裙子有点儿像吉卜赛人的衣服,但若从优雅的角度来看却是完美无缺的,这是我的叛徒克休莎送给我的礼物,她把我扔给安东契克,来演出这段早场戏,作为不体面爱情的补充物,男人们需要这种补充物,与其说是出于贪婪,不如说是出于身体那种下意识的想恢复疲劳的需求。——而这一位,——他俩欣赏着,弗·谢僵硬的侧面像也变得柔和起来,那侧面像就像是在庆祝胜利的节日里冲压出来的像章,趁着热乎劲儿,他乐意把这像章送给任何一个老乡,虽说,在他办公室里挂着的那些带有题赠的照片上,他的侧面像由于升高的温度而有所融解了,但是,在每一张照片上都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他是一个意志坚定、头发蓬乱的人:瞧,这是海明威在目光敏锐地看着弗·谢,握着弗·谢的手,背景是一个非俄国的南方城市,而弗·谢也同样在目光敏锐地看着海明威。——而这位老寿星又是谁?——这是当时富有传奇色彩的吟唱诗人江布尔江布尔(1846—1945),哈萨克民间吟唱诗人,1941年曾获斯大林文学奖。——我不知道这个人……那这个表情客气、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的人呢?——是加里宁米哈伊尔·加里宁(1875—1946),苏联国务和党的活动家,曾任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那是我得到的第一枚勋章。你看。这是在前线。和罗科索夫斯基罗科索夫斯基(1896—1968),苏联元帅,曾任苏联国防部副部长。在一起。——这一张呢?——这张没意思,是什么一个民间合唱队……——你有和斯大林的合影吗?——有啊。——他俯下身去,探进桌子的底柜,他珍藏着那幅照片。—— 瞧。是在格奥尔基大厅。——你在哪儿?——瞧,在左边的角上,在法捷耶夫和切尔卡索夫切尔卡索夫(1903—1966),苏联演员,曾获列宁奖。的后面。——啊,他个子真矮呀!——伟人的身材全都不超过中等个儿。——他有点生气。——这么说,你也是我的伟人!——他稍稍开了个玩笑:我想,在我的讣告上他们会写上“杰出的”三个字。——他看得真准!在讣告上,他们果然写上了“杰出的”这个形容词。——这是我和肖斯塔科维奇在一起。——他好像一副惭愧的样子?—— 一定是犯了错误。——他补充了一句,然后看着照片沉思起来,傻傻地笑着,又回到了那个头发蓬乱的青春时代,与此同时,他手里在把玩着一个东西,他喜欢在手里来回转动一个小玩意:小盒子,糖果纸,叉子,我的胸针,或是我的一缕头发,——当时要想犯错误并不难,——他补充了一句,认为我始终是他补充意见的合适听众:我也犯过错误……他再次沉思起来,但不痛苦,不惊慌,不是没有希望地,不是难以逆转地,不像所有那些涉世很浅的人那样,他说那些人是废物,是鸡脑袋,他们胡乱发表评论和判断,所说的话空洞无物,做出的概括叫人不可原谅,他可不会用自己的纪念章去玩那种吵吵闹闹的游戏,——比如说,儿童玩的那种投棒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