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月再次看到三叔公,是她的父亲走后满七天。三叔公特意上门找她,商讨办一场为她父亲超度亡灵的法事。
操办法事那天,和三叔公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老女人,她是成月最害怕见的女人,这里的人都叫她老庆婆,成月私下里却叫她巫婆。
她专门靠为人算命占卦和卖些香烛冥币等为生。
看上去,她六十多岁,一副干瘦矮小的身子,套在一件黑色的衣襟中,长满些深浅不一雀斑的花脸,增添她几分诡秘的色彩。
她的眼睛浑浊和暗淡,但灵活得会说话,特别是为人算卦的时候,她的眼珠子就上下左右地转动着,一会儿斜乜着人,一会儿上翻着天,一会儿紧盯着来人的脸,一会儿露出邪恶的眼神,一会儿又装扮出可怜无助的死人样子,再经过她两片干瘪的嘴唇上下相碰后,吐出一串串的话来,把来人想知道的事情算得七七八八,心甘情愿地把口袋里那点钱,全掏给她,才肯离去。
所以,附近一带村子里的许多人认为,她有通天通神鬼的本事,每当有人家要办丧事法事,都喜欢请她到现场装神弄鬼表演一番。
成家曾经请过她,那是在成母病逝办丧事那年,成月看见这个巫婆表演过。
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巫婆面对着死者的牌位,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然后,突然象鬼神附身一样,她上窜下跳地扭动着身子,嘴里还不时地发出一两声令人惊恐的呻吟声和凄厉的鬼叫声。
成月躲在围观的人后面,从缝隙中观看她的表演,觉得这个女人很邪恶,是个可怕神秘的女人,像童话中的巫婆,从此,她害怕见到她,就像害怕村后荒地上的白屋一样。
几年没见到这个女人,再次这么近距离面对她,成月不敢直视她的脸,她的样子更加可怖,脸上的黑斑,深藏在那深密的皱纹里,全身仍旧裹在一套深黑色的衣服里,一头花白的头发,则一丝不乱地盘结在脑后,这是她身上唯一让成月感到顺眼的地方。
法事是在一场锣鼓的敲击声中开始的。
成月和成磊的身上披着两片麻布,头上戴着白带子,成磊手捧着一块写着他父亲名字的木牌位,走在队伍最前面,成月跟随其后。
在他们后面,是一队敲锣吹喇叭的人,还请来一些会哭会闹的女人,一边走,一边哭唱。
他们从白沙洲的家出发,一直走到成村,绕着附近的山岭走上一圈后,大队人马才在一块空旷的地方停下,这地方已经布置好,摆着一个供台,上面放着点燃的香和香烛,还有一些米饭和包子类的供品。
在一侧,一面宽幅条红色布条子绑在一根很长的竹竿上,随风飘动着,据说这布条子是巫婆请神灵下凡的神幡。
大家围成一圈,轮到巫婆上场装神弄鬼地表演,随后,是几名道士打扮的人出场,在供台前唱念,谁也听不清的词句。
成磊和成月就像两尊没有感觉的木偶,幕后扯线操纵他俩的人是三叔公,他俩机械地任由三叔公摆布。
夜幕降临的时候,这场法事到了最后一道程序,成月和成磊要赤脚走过木炭铺成的路,一块块点燃的木炭,带着火星冒着青烟,被摊开铺成两米长。
成月首先脱下鞋,她从烫脚的炭上一步步地走了过去,成磊紧跟她的后面。
当在场围观的人,欢声笑语地开始拿起碗碟大聚餐时,这场冗长沉闷的法事结束。
成月没参加最后的会餐,她拖着疲倦的身子,躲到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里。
远远地,她注视着那些喧闹的人群,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实在不清楚,她和弟弟像个小丑一样被人来回折腾一整天,给死去的父亲魂灵,带去多少安宁?以这种折磨活人慰藉已不知人间尘烟事故去的父亲,可以让他的灵魂升到天堂,觅到宁静福地吗?她善良的父亲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为他遭罪,安心地升天?
只是一天的时间,成磊从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变成一个任人玩弄摆布的木头人,她和成磊小丑般的表演,实际上,是表演给围观的活人看。
三叔公这么积极地操办是为了她的父亲吗?那丑陋的巫婆在场上卖力地表演真的想帮她父亲避鬼驱邪吗?那几个道士是真心为她父亲超度亡灵吗?还有那帮又哭又唱的女人的眼泪,真的是为父亲而流吗?他们为了什么,这其中的道道成月心中能不明白?
这些都是冲着她和陈耀的腰包来。
她和陈耀从城里回到岛上办农庄,村民们以为他们是有钱人,所以,个个都想借这场法事,从他们身上尽可能地捞些油水。
虽然明白这场法事对死去的父亲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成月还是答应了三叔公的所有要求。
即使她和陈耀的农庄刚遭受一场台风的摧残,损失惨重,负债累累,她仍然要为父亲举办这场无聊的法事。
她并不是为了表演给活人看,为自己的脸贴上孝子的好名声,而是因为她内心愧对父亲。
他生前,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她没有给他带去快乐,没尽到一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