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第五十七折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耿照不由得想起他编撰的《东海太平记》这部传抄天下五道、被视为当今显学,洋洋洒洒十七卷的史家钜着以‘严谨’着称,无论叙事、记闻、品评月旦,均一丝不苟;就连最具创见的神兽图腾变化之说,也以破邪见、立言说为本,消除神怪妖异的色彩,将神话之中的人物,还原成身死而终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书案之后的老人,活脱脱便是这十七巨册《东海太平记》的化身。
(也只有像萧老台丞这样的人,才写出那样卷帐浩繁的大作来!
耿照听他提到‘副手’云云,想起琴魔曾提过灵官殿里的混战,以为是指谈剑笏丢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
赤眼被琴魔前辈取走,用以对付幽凝,辗转落入晚辈之手,带回了流影城。
此番本欲携来面呈台丞,在下护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谈大人的过失。“”你才有所不知。“萧谏纸连头也没抬,一边振笔一边说道:”
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头上,谈大人丢的是另一把妖刀。
横疏影派人飞马传报,说在朱城山附近的无生涧捞到妖刀万劫,已交由谈大人携回。万劫体大沈重,一路运行缓慢,不久前接到辅国的鸽信,说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万劫不幸失落。辅国……谈大人正赶来越城浦与我会合,届时再细说经过。“‘辅国’是谈剑笏的字,萧谏纸与他是上司下属的关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开头的‘谈大人’云云,多半是学着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讥讽里别有一丝无奈。耿照听得一凛:”
七玄妖人?是集恶道么?“出口便知不对,却已迟了。
“是天罗香。”
萧谏纸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实剑一般。
“你与集恶道相熟么?怎这么快便想到了集恶道?据我所知,集恶道已有三十年未履东海,行踪杳如黄鹤。时人若说‘七玄’,头一个想起的该是天罗香。”
耿照本毋须替集恶道隐瞒,但“莲觉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换日”、冰狱铁箱剥除面皮云云,没有证据恐难取信,只道:“在下在阿兰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称是集恶道的匪徒,听台丞一说,便想到了他们。”
萧谏纸沉吟:“连集恶道都出现了,倒是棘手得很。”
翻至手札后页空白,将此一变数也记录下来。耿照见他不再逼问细节,松了口气,喃喃道:“没想到,竟是天罗香先动了手。如此大张旗鼓,难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么?”
“玉面啸祖野心素巨,由来已久,只是万万料不到她这么快便动手,看来是掌握了什么筹码,有恃无恐。”
萧谏纸摇了摇头,一比旁边的长背椅。“坐。你说罢,我听着。”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气,将当夜琴魔的口述内容详细说了一遍,与呈禀横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夺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几句的交谈间,让他对萧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这些话他原本就打算告诉许缁衣,此际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萧谏纸只是静静聆听,不发一语,手上的工作始终没有停下,偶尔抬头蹙眉,锋锐的眼神表示出些许兴趣,也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头,似有些交代不过去,彷佛千里迢迢历尽险阻,只为说上这么一小段,未免无聊,又把失刀的过程概略说了——自是省去五帝窟、集恶道的部分,重点在于:赤眼落到了岳宸风手里。
言谈间,那老舵工又叩门几次,呈上腊丸、鸽信等,萧谏纸总是立刻展读,有时交办几句,有时则直接挥手示意他离开;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词穷,两人隔着书案经卷相对无话,平添尴尬。
“照你说,这岳宸风占据五绝庄,又窃取虎王祠岳家的家业,乃是十足的恶人,教他潜伏在镇东将军身边,绝非好事。我着人去调查一下这厮的来历。”
沈默片刻,老人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耿照一怔,终究没将夺舍大法一事和盘托出,只摇了摇头。
“那好,”
老人又继续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罢。”
“回……回去?”
他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
“这……”
萧谏纸忽想起了什么,抬头道:“我接到消息,独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临江镇外驻扎。他一路游玩过来,车行缓慢,但再怎么拖杳,这两三天内也该抵达越城浦。
“料想横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暂住,届时与她会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轩处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
“我会取回。”
老人打断他:“慕容柔虽难缠,倒也非不识大礼。那岳宸风得了妖刀,必是献给镇东将军,刀一入慕容柔手里,天皇老子也挖不出来。岳宸风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说说,教他砍了那厮狗头,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