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公笑道:“子瞻大才,岂
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东坡目穷万卷,才压千
人,今日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书?口中称谢道:“承老太师指教。”心下
愈加不服。荆公为人至俭,肴不过四器,酒不过三杯,饭不过一箸。东坡告辞,
荆公送下滴水檐前,携东坡手道:“老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
太医院看是痰火之症,虽然服药,难以除根,必得阳羡茶,方可治。有荆溪进贡
阳羡茶,圣上就赐与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须用瞿塘中峡
水。瞿塘在蜀,老夫几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
梓之邦,倘尊眷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老之年,
皆子瞻所延也。”东坡领命,回相国寺。次日辞朝出京,星夜奔黄州道上。
黄州合府官员知东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谪官,出郭远迎。选良时吉日
公堂上任。过月之后,家眷方到。东坡在黄州与蜀客陈季常为友,不过登山玩水,
饮酒赋诗,军务民情,秋毫无涉。
光阴迅速,将及一载。时当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东坡兀坐书斋,
忽想:“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足犹
未动,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便拉陈慥同往后园看菊。到得菊花棚下,
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唬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慥问道:
“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惊诧?”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
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
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
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
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穀笑道:“古人说得好: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
点头。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
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到不错,我到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
何况其他!吾辈切记,不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耳。”东坡命家
人取酒,与陈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门上报道:“本府马太爷
拜访,将到。”东坡分付:“辞了他罢。”是日,两人对酌闲谈,至晚而散。
次日,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太守,马公出堂迎接。彼时没有迎宾馆,就在
后堂分宾而坐。茶罢,东坡因叙出去年相府错题了菊花诗,得罪荆公之事。马太
守微笑道:“学生初到此间,也不知黄州菊花落瓣。亲见一次,此时方信。可见
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之抱负。学士大人一时忽略,陷于不知,何不到京
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东坡道:“学生也要去,恨无其由。”
太守道:“将来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轻劳。”东坡问何事。太守道:“常规,
冬至节必有贺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员。学士大人若不嫌琐屑,假进表为由,到
京也好。”东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学生愿往。”太守道:“这道表章,只
得借重学士大笔。”东坡应允。
别了马太守回衙,想起荆公嘱付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初时心中不服,连
这取水一节,置之度外,如今却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以赎妄言之罪。但此事不
可轻托他人。现今夫人有恙,思想家乡,既承贤守公美意,不若告假亲送家眷还
乡,取得瞿塘中峡水,庶为两便。黄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从瞿塘三峡过。
那三峡?西陵峡、巫峡、归峡。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那西
陵峡又唤做瞿塘峡,在夔州府城之东,两崖对峙,中贯一江,滟滪堆当其口,乃
三峡之门,所以总唤做瞿塘三峡。此三峡共长七百馀里,两崖连山无阙,重峦叠
嶂,隐天蔽日,风无南北,惟有上下。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馀里之程,夔州
适当其半。东坡心下计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将及万里,把贺冬表又担
误了。我如今有个道理,叫做公私两尽。从陆路送家眷至夔州,却令家眷自回,
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之水,转回黄州,方往东京。可不是公私两尽?”
算计已定,对夫人说知,收拾行李,辞别了马太守。衙门上悬一个告假的牌面,
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