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徐伦问:“可是长胡子的苏爷?”
从人道:“正是。”东坡是个风流才子,见人一团和气,平昔与徐伦相爱,时常
写扇送他。徐伦听说是苏学士,微微而笑,转身便回。从人先到门房,回复徐掌
家到了。徐伦进门房来见苏爷,意思要跪下去,东坡用手搀住。这徐伦立身相府,
掌内书房,外府州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知会徐伦,俱有礼物、单帖通名,
今日见苏爷怎么就要下跪?因苏爷久在丞相门下往来,徐伦自小书房答应,职任
烹茶,就如旧主人一般,一时大不起来。苏爷却全他的体面,用手搀住道:“徐
掌家,不要行此礼。”徐伦道:“这门房中不是苏爷坐处,且请进府到东书房待
茶。”
这东书房,便是王丞相的外书房了,凡门生知友往来,都到此处。徐伦引苏
爷到东书房,看了坐,命童儿烹好茶伺候。“禀苏爷,小的奉老爷遣差往太医院
取药,不得在此伏侍,怎么好?”东坡道:“且请治事。”徐伦去后,东坡见四
壁书橱关闭有锁,文几上只有笔砚,更无馀物。东坡开砚匣,看了砚池,是一方
绿色端砚,甚有神采,砚上馀墨未干。方欲掩盖,忽见砚匣下露出些纸角儿。东
坡扶起砚匣,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取而观之,原来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
得荆公笔迹,题是《咏菊》。东坡笑道:“士别三日,换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
为官时,此老下笔数千言,不由思索。三年后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尽,两句
诗不曾终韵。”念了一遍,“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道。”这两句诗怎么样
写?“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一年
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
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那金风一
起,梧叶飘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
开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不落瓣。
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自已,举笔舐墨,依
韵续诗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倘此老出书房相待,见了此诗,当面抢白,不
像晚辈体面。”欲待袖去以灭其迹,又恐荆公寻诗不见,带累徐伦。思算不妥,
只得仍将诗稿折叠,压于砚匣之下,盖上砚匣,步出书房。到大门首,取脚色手
本,付与守门官吏嘱付道:“老太师出堂,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因
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朝赍过表章,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下处
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守门官吏虽蒙苏爷嘱付,没有纸包相送,那个与他禀话,
只将脚色手本和门簿缴纳。荆公也只当常规,未及观看,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
完韵。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送置东书房,荆公也随后入来。
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伦道:“适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
道:“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曾到。”荆公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
中不语,心下踌躇:“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学
疏才浅,敢来讥讪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官里,将他削职为民。”又想道:“且
住,他也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单
看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个团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命徐伦将诗稿贴于书
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苏轼才力不及,左迁黄州团练副使。天下官员到京
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东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荆公为改诗触犯,
公报私仇,没奈何,也只得谢恩。朝房中才卸朝服,长班禀道:“丞相爷出朝。”
东坡露堂一恭。荆公肩舆中举手道:“午后老夫有一饭。”东坡领命。回下处修
书,打发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旧任接取家眷黄州相会。
午牌过后,东坡素服角带,写下新任黄州团练副使脚色手本,乘马来见丞相
领饭。门吏通报,荆公分付请进到大堂拜见。荆公待以师生之礼,手下点茶。荆
公开言道:“子瞻左迁黄州,乃圣上主意,老夫爱莫能助,子瞻莫错怪老夫否?”
东坡道:“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