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世界大战一样,战争之后是漫长的冷战。
那场战争,持续了一个多月。在战火激烈的时候,张梦澜和高寒一次次提到了离婚,试图用离婚的炮弹把对方、自己和这个令人懊丧的二手婚姻炸成粉末。一个婚姻如果不能带给人安全感,不能成为情感的避难所,而是昼夜翻滚着羞辱与动荡,要它何用?可闹归闹,他们却一次也没有将它付诸行动,毕竟是第二个婚姻了,谁也不敢意气用事。对张梦澜来说,小打就是她的离婚之战永远逾越不了的战壕,和以前的活泼外向不同,小打现在变得安静懂事,但和高寒家的几个孩子相处得很好,作为母亲,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却没有权利剥夺小打的快乐,何况她在童年饱受过众人的“关爱”之苦,再怎么样也不能因为自己让已经懂事的小打陷入流言陷入他人的关注中,她想让小打和普通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长大。而高寒已经四十好几了,不到非不得已,他绝不会拆散这个二次创业苦心经营的家,他知道张梦澜的软肋在哪里,不过是想用离婚二字来敲打敲打她,让她不要太不知足,让她乖乖过日子。
虽然没有实质行动,可嘴上的离婚就是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他们的婚姻,他们的情感在一次次交锋中渐渐失血。随之枯萎的,是他们的语言。高寒本来就沉默寡言,张梦澜的青春与活力一度唤起了他说话的**,但随着情感的恶化,那些珍珠般的语言浪花早已平息,因爱空降而来的温情话语也都随风而去。张梦澜也不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理科班的女生从来都把能力体现在动手而不是动嘴之上,况且在这场战争中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话,现在她累了,不想再说了。
家恢复了平静,死水一样的平静。
可是不久,一场意外让他们又爆发了剧烈的争吵,从而让这个家彻底失去了声音。那是在两人刚刚冷淡合好后第三天,所谓冷淡合好是指因为外来因素不得不交谈不得不摆出平常夫妻样子的合好,是凑合的合好。那天,从医院回来的张梦澜,憎恶地把一张妇科检查单狠狠地摔在高寒面前。战争不可避免,并迅速升级,到后来,两个人在愤怒的吵骂中都获得了一种撕裂的快感,他们互相用最恶毒最伤人的语言去刺激对方。高寒虽然理亏,在吵架中却始终守中有攻,他声明他一个男人自然有男人的正常需求,意外是出在他被人灌得不省人事之后,非他有意为之,所以这不是主观出轨,而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而这个生理反应的肇事者无非就是张梦澜了,他才是受害者,只有家里的女人不尽妻子义务的男人才会倚仗他人来解决生理问题。高寒这个酩酊大醉的解释很聪明,既推去了解释的尴尬,又维护了自己不清不白的清白,可也让张梦澜看清了他不负责任的本质,对他和这个婚姻寒了心。
张梦澜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工资卡,放在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柜子洞里的那些钱,高寒自己拿去购置了一套布艺沙发放在楼上空无一物的休闲厅里,又把客厅那台老式电视机换成了超薄液晶……
一样一样的东西把阔大宽敞的家一点一点地填满,满得再没有地方可以安置他们的爱情了。
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一对恩爱夫妻。每天早上一起出门上班,回家后一个做饭一个洗碗,一个晾衣一个收衣,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晚饭后,高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张梦澜陪小打做作业看书。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流,竟然只剩下诸如“吃饭、上班、回家”之类的词组和“嗯、啊、哦”之类的叹词。他们对汉字的使用节俭精简到了吝啬的地步,话里面全然没有“啊、吗、好不好”之类可以用来判别句子是疑问句、肯定句还是否定句的废词,而以说话的语气代替。比如想问“要吃饭了吗”,他们不用五个字,而是直接问“吃饭?”饭字的去音很低,像削肩的人背单肩包,一挂上去就滑落了下来。另一个如果没听清,就回答“嗯?”同样是低低的语气,用的却是上扬的第二音,表示“你说什么”或者“真要吃饭了吗”。另一个如果同意,则说“嗯!”这是第四音,表示肯定。比如他们要回高寒母亲家,张梦澜叫高寒走时,说“走”,高寒则说“嗯”,他的嘴巴根本没动,只喉间那个凸出的部位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从鼻孔里喷出一声闷响。两个人都只说一个字,但张梦澜的声音里有疑问和请求的味道,包含了“可以走了吗”和“走吧”两层意思,而高寒的那个音节却有同意、肯定的味道,表达的意思是“好”、“那就走吧”。这些词组和叹词像一个个钢珠子,散落在日子的深处,偶尔从寂静的生活中蹦出来,打在他们敏感的神经上,脆生生得让人心惊肉跳。张梦澜时常会有一种感觉,下一个,就是下一个钢珠会把自己弹出这个家门。
高寒和小打的话比以前更少了,他甚至看都很少看小打,但仍然坚持接送小打。张梦澜看着他那张木然的脸,也想对他说不用接送了,但又怕小打看出他们的裂痕,他们的每一次吵架都是在小打入睡以后,关在房间里进行的,只要小打在场,即使高寒说了多么难听的话,张梦澜也会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