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春疼痛不说,还可以借此集体升井。
刘喜百感交加,嘻笑、愤怒、悲哀在脸上交替出现。亏得在井下,他的脸上挂满岩粉,又因困倦疲劳变得麻木,被油污抹檫得看不出表情。不然,工友们会认为刘喜出了精神问题。
在刘喜的成长过程中,伴随无休止的饥饿和无休止的斗争,所有人都因家庭出身而划分成两大对立的阵营,专政的无产阶级阵容显得过于庞大,因庞大而感到食物不足,一些人还要从不足中维护自身的长远利益,他们每时每刻都整出异类推给另一方。刘喜被看成异类,而且在他很小的时候,还没认清这个世界,就试着认清好人和坏人,就像自己受父亲牵连一样,坏人的子女也会受到坏人的牵连。
现在,他对坏人的子女必然是坏人的观念产生动摇。实践证明,马金玲和马向勇不一样,而眼前的吕大春和吕希元也有区别。刘喜转换思维方式,他想:“我和吕大春接触时间短,也许这小子是装的,路遥知马力,我还要时时防着他。吕希元是我的大仇敌,王八蛋高高在上,目前我对他无能为力。”
吕大春伤得不重,三天后归队,仍然领全组工人待命,仍然加班加点。
五条新掘的巷道,几乎全是**,个别地段岩石破碎,才稀稀拉拉打几个锚杆儿。顶板落石时有发生,伤人和死人在所难免,开拓区把矿医院的病房占去一半。
顶板空距太大,给金世儒这个负责锚喷的辅助队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和巨大的风险,金世儒指示全队工人:“安全第一,完不成任务我负责!哪个班出事故,哪个组长胡来,我撤你们的职!”班长把队长的话理解为:“不管别的队怎样急,咱们的原则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把我们头顶上整牢固,再努力向前进攻。出了事故,损失的不是我们个人,而是给党、给国家造成损失。责任巨大,谁也担负不起。你们听着,发现异常情况,立即停工待命,由我亲自处理。”吕大春是组长,他的理解更特别,不过,是在井下和工人讲:“不管干活还是睡觉,大家一定要看好顶板,该干咱就好好干,谁耍奸也不行。出现险情,咱们就快跑,谁也不许落在我后头。”
会战到了后期,五个掘进工作面的进尺总和也不足四百米,人们对完成千米失去信心,表面上仍然斗志昂扬。宣传栏的红箭头已经冲刺到一千一,并且直指一千三百米。会战指挥部开始写材料,准备报捷和庆贺,并把会战中涌现出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呈报给局里。
最后一个白班,各队都像松了一口气,五个工作面都停止掘进,队长以上的干部留在地面庆功,班组长也不像往常抓得那样紧,工人们收拾工具后,都自找地方休息。
刘喜拿块秫秸帘子,到小硐室里睡觉。由于想家,他合着眼睡不着。吕大春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来到小硐室,不客气地倚在刘喜身边,问刘喜:“是不是想家了?”
刘喜没回答,而是嘻笑着问:“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不是黄歌?”
吕大春笑着回答:“是黄歌,苏联修正主义的黄歌。”
刘喜想用政治大帽子往他头上扣,却听吕大春说:“我是唱了黄歌,也只有你听见,咱俩是工友,你总不会去检举,给我办学习班吧?”
吕大春简短的话,显露出他是感情丰富,很讲义气的年轻人。而刘喜则想:“你爹怎样对待工友?为了往上爬,不只是检举,而是故意陷害!”
刘喜嘻嘻笑,笑出声。
吕大春问:“你笑啥?”
“我笑你爹。”
“我爹有啥可笑?”
刘喜说:“你爹能把假的变成真的,五条巷道变成一条巷道,几百米整成一千三,说谎话不脸红。”
吕大春问:“你也对我爹有意见?”
刘喜想:“何止是有意见,我是恨他,恨不得杀了他!”但刘喜多个心眼儿,这些话不能跟仇人的儿子讲。
吕大春说:“我知道我爹说一些假话、大话和空话,做一些我们这代人难以理解的事。可这样做的又不是他一个人,是一群人,一代人哪!只有这样做才能在社会上立足。”
刘喜不再嘻笑,而是直言不讳:“你爹立足了,好多人遭殃,还要连累好多家庭!”
吕大春倚着岩石,说了句“太累了”,然后关闭矿灯合上眼,刘喜也闭了矿灯。
黑暗裹着寂静,小小的硐室里,回响着刘喜急促的呼吸声。
吕大春翻过身,对刘喜说:“你的入团期限还要往后推。”
刘喜没问为什么。
吕大春说:“我是组织委员,希望你早日加入共青团组织,调取了你爸爸的档案,我一看,你爸是反革命分子。”
巨大的压力向刘喜压下来,他感到头发胀,心发堵,仿佛天要塌,四周的岩石要把他挤碎。吕大春拧开矿灯,刘喜看不到光亮。
刘喜虽然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是,真正面对时,才感到受不了。他从嗓子眼儿发出声音,很细,很轻:“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爸爸是怎样的反革命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