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校长两眼不离局长的脸,他边观察、边讲解,试探着说:“这里就是当年校长住过的地方。解放后把那三间草房一拆,一排溜盖了九间厦房。东头两间是为家在远路的教师留下的;家属来了,就住这儿。中间几间是校工宿舍,西头两间是学生灶。”
局长只扫了一眼那土坯灶上的大锅和灶前堆满的棉杆柴,并不理会靠在门边用脏围裙擦手还弯着腰谄笑的安心。他的眼光从破门破窗的学生灶掠过,皱着眉头显得十分痛心。
狡猾的钱校长似乎猜到了什麽,他极力夸张着自己的激动,瞪大了双眼,咬牙闭气地涨红了脸,对廖局长说:“廖局长,莫非你是——”
“啊。我就是当年廖校长的儿子。”
“我是你爸的学生!钱天衷!你记得不?我到你家去过。后来是你爸联络的交通员,一站一站把我们送到延安的!”
“啊,是吗?”廖局长似乎不愿叙旧。他问:“学生伙食怎麽样啊?”
钱校长猝不及防,愣住了。廖局长一句话把他一九三九年的激情打了个七零八落,脑中一片空白。嘴里喃喃未及回答,就听一个学生在背后的教室内大声喊:“猪吃了都嫌恶心!”
唰地一下,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那一排开着的窗户。他们看见一群十五、六岁的学生爬在窗台向外望。正中间是一个圆圆脸,虎头虎脑的男孩,他毫无怯意笑嘻嘻的看着廖局长,并不忌讳刚才就是他在喊话。
钱校长方才还是春风满面、激动万分的脸霎时变的青白;安心那本是黝黑的愚蠢的脸却透出死灰色。张书记幸灾乐祸,企图掩饰内心的喜悦。米教导主任眼球乱转,正在寻找摆脱尴尬的台阶——
“叫什麽名字?”廖局长微笑依然,和蔼地问。
“马碎牛!”
“马下的牛娃子。”热衷于注解的学生抢着补充。
“念几年级?”
“初中一年级。”
“食堂伙食不好麽?”
“不好!”那窗户里面所有的学生高声喊道。
“怎麽个不好法呢?”
“你亲自看一下就知道了。”马碎牛建议道。
“没菜!没油!太咸!太稀!太少!太脏!太脏------”学生们喊成一片。
廖局长的笑容慢慢褪去,对身边的干部们说:“走,到教室去,听听学生们的意见。”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急忙阻止,说:“与其听我们的意见,不如我们派出代表,陪局长参观学生灶房。”
廖局长很意外,惊异这个学生小小年纪却很有主意。略一迟疑,他还是表示同意。学生们欢呼着从一个个窗口跳了出来。他们不愿歉虚,人人争当代表,个个自认代表。他们推开站在门口早已吓傻了的安心,一拥而入,抢在了廖局长之前冲进了灶房的外间。马碎牛却不往前跑,他只是走在廖局长前面,浑身鼓着劲,好像要作出什么大的举动一样。当他走到安心身旁时,突然抓住他一条胳膊,把安心挽着的袖子猛地朝上一推,露出了被衣袖遮盖着的上半截手臂。一段黑脏的胳膊展现在众人面前,与洁净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马碎牛说:“廖局长,快看!黑白分明!一个新的人种!”那个文质彬彬的学生解释说:“和面就是洗手;洗菜反而用墙角那把脏笊篱。”马碎牛接着说:“我们吃的盐就是安心那光颡生产的。这怂身子虚,见动就是满颡的脚汗!”
“脚汗?”廖局长不解地问。
“就是他作饭时头顶流下的辛勤的汗水!”廖局长不问了。听了马碎牛绝妙的比喻,廖局长不但没笑反而更加严肃了。
马碎牛把安心推了个趔趄,腾出地方把廖局长迎进厨房。他走到墙角处弯下腰望着地上大呼小叫:“这是朵什么花,我咋不认识?”
廖局长看到有五、六粒老鼠屎沾在一颗白瘪的大米上。黑白分明,菊花瓣般绽放着异样的美艳。他急忙移开了目光。旁边面案上堆着几块笼布,上面粘满了馒头皮,一群苍蝇正在享受免费大餐。
廖局长直觉的自己的胃一阵紧抽。
马碎牛指着笼布对廖局长说:“看见了麽?你得是以为苍蝇在吃馍皮呢?不是的。这几块笼布也是安心的手帕,我就亲眼见他用笼布擦过鼻涕!苍蝇品尝的不是馍皮------”廖局长没有听完,紧走几步离开了面案。
赵俊良指着头顶烟熏后漆黑油亮的木椽上垂下的毒蝇纸让廖局长看。四、五十条毒蝇纸垂挂着,由房顶的椽子上和横拉的四、五条晾挂着粉条的铁丝上垂下,死去的苍蝇早已把毒蝇纸糊满,成了蛋蛋儿。后来的苍蝇若无其事的站在同类的尸体上悠闲地用一对前肢梳理自己美丽的大眼睛和灵活抽动的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