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大会依然宏大绚丽,成片成串的电石灯覆盖了白天集会的大部分地面,甚至已经延伸到了茂陵车站。 赵俊良设想:此刻如果能站在高高的崃头上观看,那夜市一定更加美丽。
凉爽的西风吹去了暑气,一些白天难得出门的妇女络绎不绝地来到了会上;经过了一天的劳碌,爱听秦腔的男人也结伴来了;逛夜会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见面时相互问候,有惊喜有客气,有玩笑也有调戏。但那神态却都是真诚的、亲切的和不越界的。男人们诙谐地开着玩笑、议论着当晚的剧目,女人们拖儿带女,问候着每一个遇到的长辈,不失时机地赞美着同龄妇女的精神状态却留意着对方的服饰。整个会场呈现出一派温馨平和的气象。
打了两个来回后,他们不再走动了。六个人毫无目标地观察着逛会人悠闲的身影,被动地聆听着生意人洪亮的吆喝声,一个个倍觉无聊也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百无聊赖之际,南边商贩的吆喝声突然响亮了起来,马碎牛警觉地向北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幕布后边的舞台上有了晃动的人影,而舞台前拥挤的人群也已经饱和密实的像大缸里新发的豆芽菜。
人群在骚动。马碎牛提醒大家:“就要开锣了。”
赵俊良被眼前这一切迷住了。他欣赏农村这种张弛有度、古风尤存的生活,他爱这些淳朴有趣的伙伴,他甚至觉得以前住在城里埋头于紧张的学习是虚度年华。这里夜晚的微风比城市凉爽,天上的星星也比城市的明亮,人也比城市里活泛。城里人的生活被钟表控制着,节奏力求精确、快捷;而农村人的日常生活甚至并不完全按照太阳的运行劳作;它更加自然、随意。城市如果是一个刻板的几何图案,那农村就是一幅水墨山水画、就是一个相对自由的天堂。这里北有轰鸣奔涌的泉水,东有波光粼粼的溪水和古香古色的小桥。水渠两岸的绒线花树散发着香甜的气味,道路两旁的古柳随风摆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城市看不到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脑不再紧张了,松弛的无力、松弛的空无一物。他陶醉在眼前这夜晚的美景中,他感觉到全身松快、心灵愉悦。
突然,戏台上爆发出了清脆而急促的边鼓声。赵俊良毫无思想准备,顿时就打了个激灵。密不透风的边鼓声使他振奋,清脆而响亮的边鼓声使他激动;他立刻意识到,他就要听到闻名已久的“哑柏红”的声音了!
边鼓声同样吸引了看戏人和逛会人的注意,戏台前刹时安静了下来,一些正在逛会的人纷纷涌了过去。
正当赵俊良沉浸在那犹如千军万马般激越有力的边鼓声中时,那不大的幕布后边传出了一声韵味深长的叫板:“啊——”这声音一波三折、后调高扬,听的人浑身一震!这声音激扬高亢,犹如一瓢净水,从头顶猛然倾泻到全身,使人清心洗髓。赵俊良血液沸腾,产生了一种恨不得立时披挂上阵或奋笔疾书的冲动!他兴奋的有些战栗,他想不到农村的一个自乐班开场前的一个叫板就能对人产生如此大的心灵震撼。就在他隐约间猜到了是谁发出这种摄人魂魄的声音时,马碎牛大叫一声:“哑柏红!”
仰慕已久的“哑柏红”终于登场了!
马碎牛叫声未落,六人箭一般向北边跑去。随着哑柏红试嗓子的一声传遍四野的长啸,激扬的板胡声也尖锐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二胡、大锣也都相继响起。戏台前的嗡嗡声霎时间销声匿迹。
跑动中五虎将调整了队形,赵俊良被马碎牛强行拖了进来。狗娃在前,马碎牛在后,中间夹着四个人就形成了一条直线——确切地说,更像是一柄钢锥。
冲到人群跟前,狗娃侧着身子见缝就钻,见成人就硬挤,见碎娃就推到一边。跟在他后边的怀庆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头,集两人之力就锐不可挡。赵俊良担心如此蛮横凶狠难免与人冲突,就打着趔趄频频对两边的人陪笑脸。看得出来,这种跑动中排出的队形和挤向戏台前端的恶劣手段显然是事先约定而且是实践过多次并被反复证明了是有效的。赵俊良虽然心情紧张、但也不由自主向前跑——马碎牛就在他身后,一边跑还一边用手推着他的脊背。这只蛇不像蛇、蜈蚣不像蜈蚣的队伍一路上疯狂掘进,少不了遭人污言垢语、推推搡搡。但狗娃并不理会不绝于耳的辱骂和来路不明的拳脚,他不节外生枝,只是坚定不移地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前边都是些碎娃了。
狗娃像一疙瘩飘石,嗵地一声就坐了下去,根本不看坐在了啥地方,也不管是否坐在了别人身上。后边几个人学着样儿,一个个也瞻前不顾后地向下一坐。把几个早已坐在歪歪槐树上的男孩挤的东倒西歪,避到一边。
马碎牛瞪起眼,威胁地看了看左右两边那些男孩,心满意足地出了一口气,说:“看戏。”六个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幕布上映出一个古装的皮影男子,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各类乐器急促地演奏着冗长的过门,后台传出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