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走声音越大,越往前走声音越清晰。那是唢呐吹出的悲怆的声音,它哀痛的曲调宣告着一个生命的完结。
狗娃说:“这肯定是吹手吴垛。”几个人就侧耳听。
“听着像是他。但声音咋有些颤?得是感冒了?”怀庆说。
“不是,绝对不是吴垛。吴垛比这吹的好。”马碎牛坚决予以否认。
“到跟前看一下不就知道了?”明明笑着说。于是五个人自动排成了一行,人人都把两手一前一后放在嘴前,鼓着腮帮子,指头乱颤作出一付吹唢呐的姿势,边走边唱:“唧儿呜儿恰——,啊!吹手吴垛呀——”五个人反复以唢呐的曲调唱着这一句,乐此不疲。
路人侧目。
到了洋娃家才知道还没有起灵。六个人就钻进乐棚查看,马碎牛说的对,首席唢呐手果然不是赫赫有名的吹手吴垛,而是他的儿子吴继。这个吴继也都认得,每次吴垛出门当吹鼓手他都要跟上。他吹的也确实不错,人们传说着他得了父亲的真传。这二年就越吹越好,以至于很少有人单从唢呐的声音上把他和他的父亲分辨开来。
但他今天却吹的不好。
赵俊良在听了马碎牛津津有味的介绍后认真去看吴继。
他烂红着眼,三天没睡觉的样子,一脸的倦容。两个腮帮子一伸一缩、一凹一凸地反复变化着,看上去极为灵活。凸出的时候一边像噙着一个核桃,凹陷的时候腮帮子上的坑又圆又深,刚好又能在外边放进去一个核桃。马碎牛羡慕地不得了,极力想模仿出吴继那样的效果。但在赵俊良看来都远不理想。他劝马碎牛:“算了,你是学不会的。”马碎牛不服,说:“这世上还没有我马碎牛学不会的事!”说完,就又折腾自己的腮帮子。赵俊良只能无奈地笑。
门帘一扬,窑洞里走出来吴道长。他右手拿着一把桃木剑,左手是一个铜铃铛;嘴里念念有词,边走边摇。他的身后跟着长生。这小道童目不斜视、亦步亦趋,嘴唇上下煽动,声音含混不清。他二人走到大门口时,专职替人打理红白喜事的“执事”大喊一声:“起——灵!”吴继的唢呐声就陡然大响,曲调也变了,变成了哀怨悲戚、催人泪下的哇哇声。
随着“执事”一声洪亮而充满权威的起灵声,各种招魂幡纷纷举起,像一片落满雪花的树木。一口粗绳困扎的薄木棺材被四个小伙子缓缓抬了起来。撒纸钱的人也早已把手伸进了筐子里。队伍要出发了,但却少了平常起灵时死者亲属突然爆响的生离死别的哭声。
海娃没有后代,没有人给他摔瓦盆。
海娃是横死的,他让家庭甚至整个家族蒙羞。
没有几个人同情他。他能享受到现在这种规格的葬礼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棺材就要抬出院门了,海娃的父亲从窑洞里跳了出来,这个倔老汉站在棺材后面跳着脚骂:“我仄你妈,马海娃!你个驴日下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先人的脸都让你踢尽了!你狗日对的起谁?你个瞎垂子驴日下的!------”骂到最后却吭吭两声流下了眼泪。
海娃的母亲躲在窑里没有出来。当听到老伴的第一声喝骂时突然就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哭声。那是一种富有韵律的有节奏的哭声,是关中道农村世代相传沿袭已久的专为有针对性的哭泣而设计的腔调。她拖着长声,边哭边唠叨:“唉——我的儿呀!你把妈撇下我可咋办呀!唉——我的儿呀,你咋这小个心眼就寻死呀?唉——”
马碎牛转头就走。他受不了这凄凄惨惨的声音,他在送葬的队伍里搜寻洋娃。送葬队伍里和海娃最亲近的就是洋娃了,他必须给他哥送葬,他也一定躲藏在乱哄哄的送葬队伍里。
马跑泉的习俗,白头人是不给黑头人送葬的。海娃的父母止步在自家的大门以内。在棺材抬出大门以后,整个送葬队伍就得听从“执事”和代表死者父母行事的洋娃的安排。
洋娃没有安排,一切听执事的。他太小,只有发自内心的对生离死别的恐惧。
马碎牛只掀了一个人的遮面布就找到了洋娃。他怒气冲天地骂道:“你大那个驴仔蛋!你哥对你多好的,从小帮助你学习,年年背着你逛会,还给你狗日的讲故事;他到西安上大学还记着给你买洋糖。你狗日的连一滴儿眼泪都没得,你还是人麽?”
马碎牛越说越恼,不由分说夺过洋娃手里的哭丧棍,毫不理会执事喝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爆打。秃子和狗娃精神为之一振,扑上去,分别抢夺别人手里的哭丧棍。秃子抢到手了,抡起来也往洋娃身上抽打,狗娃却不顺利。那人拿着哭丧棍就是不丢手,狗娃就与他扭打在一起。洋娃“哇哇”乱叫,连躲带闪却就是不哭;身后抬棺材的小伙被他碰了一下,差点摔倒,棺材就猛然向一侧倾斜。
送葬队伍顿时大乱。
吓的执事大声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