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搭在学校前的空场上,校门做后台,前台将课桌摆开,四角竖了柱子,三面用苇箔遮了,前面横了宽宽的布檐,贴着四个斗大的红纸黑字:庆贺新春。两框上贴着对联,上联是:举旗抓纲学大寨,下联是:大干苦干夺丰收。最高兴的是孩子们,台前台后、撵着撒欢。不到半下晌,台下已被小观众们摆满了板凳和砖块。
锣鼓三通之后,台幕掀开一角,人们以为是开演,料不到是思洪讲话。他拉着长腔,讲了国际形势大好,又讲国内形势大好,讲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又讲勤俭节约过春节……他见台下来了不少外村观众,越讲越起劲,台下的吵嚷声也越来越高。足有大半个时辰,台前的娃子们打瞌睡了,后边的小伙子们吹口哨了,不知是那个捣蛋的向台上扔雪球了,思洪才结束了演讲。自立从幕后钻出来,将一块小黑板挂在台柱子上。今晚演出:吕剧《李二嫂改嫁》。
一通锣鼓之后,台幕徐徐拉开。台上一派麦收景象,树下,李二嫂拉完碌碡在翻场。她身着素装,灰色的大襟褂镶着白边,胸佩青花布兜兜,头上梳着发髻,戴着白色的发卡,一看就是孤苦伶仃的寡妇。不知底细的,怎么也不会想到是绣鹃。“满肚子苦水儿能对谁言”,绣鹃唱到这儿,心里想的是:她的命和李二嫂有啥二样啊?“这碌碡滚滚绕场乱转,我的命和碌碡一样一般。”随着哀婉凄凉的唱腔,绣鹃珠泪滂沱,哭得泪人儿一般。
台下鸦雀无声,几个寡妇触景生情、嘤嘤啼哭。女人的泪比瘟疫传得还快,没死丈夫的妇女也跟着哭起来。花莲儿一阵心酸,也拿了袖子去拭泪。根卫坐在她身旁,笑着戳她:“我还没死,你哭个屁!”边说边拉花莲儿的手。花莲儿发觉他腹下硬棒棒的,拧了一把说:“没良心的东西,人家在这儿伤心,你反倒趁火打劫!”根卫确实想入非非,平日里从未多看绣鹃一眼,觉得地主家的闺女是毒蛇,躲得越远越好。今日细细看来,台上的绣鹃粉头粉面的,泪痕满腮,犹如带露的梨花,别有一番风韵。在她如泣如诉地唱到“到后来可叫我依靠何人”时,他真想挺身而出:“依靠我。”桃花坐在花莲儿身后,见嫂子抹泪,不服气地说:“这算啥本事?大年初一,惹得大家哭哭啼啼的。嫂子,明晚看我的,我非逗得大家笑掉牙不可。”花莲儿刚要回话,台下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紫玉正在后台与知秋叙话,听到掌声,猜是绣鹃的演出叫了好,心里好一阵不自在。这头彩、这风光,怎么能让绣鹃争去呢?她深悔不该去培训,否则,这李二嫂的角色非她莫属。自立在台口喊:“知秋,该你上场了。”知秋英姿飒爽地走上台,伴着紧凑的锣鼓点,疾如流星地抢场、垛垛。一番惟妙惟肖的舞蹈之后,绣鹃动情地唱道:“抬头看见六兄弟,有他在我就不怕天。”她趁着为知秋缝补上衣,深情地抚摸着他的肩头,默默地想:“只有此刻,知秋才是她一个人的。若是一辈子都在台上演戏就好了,果真那样,知秋就不会被人夺去了。”
自立看到紫玉为知秋端茶,心里如同堵了棉团。知秋走上台表演,他忙不叠地转到后台找紫玉。谁知紫玉,到台前看戏去了。绣鹃下台来取“姜汤”,自立嬉皮笑脸地说:“张小六好福气哟,后台有人倒茶,前台又有人送姜汤。绣鹃姐,别死心眼了,人家搭得火热,何苦去掺合呀!倒不如咱俩好的好。”他沏了一杯茶递给她。绣鹃伸手一拨:“不渴。”自立在攒攒人头中寻视,终于发现了紫玉。他想挤进去陪她看戏,蓦地,与日新闯了个满怀。
日新听说女儿演戏,原说不屑看的。后来,见家里人都走了,就悄悄夹个凳子,趁着街巷里无人溜进戏场。他到时,正赶上绣鹃唱:“风里来雨里去谁管谁问,到后来可叫我依靠何人”,他胡子一撅,忿忿地骂道:“大年初一,哭哭咧咧地演寡妇,丧气!”蓦然间,有一种预感:女儿是个寡妇命,哭还在后头里!正在气头上,又被自立撞了一头,腔也没搭,夹着凳子回了家。
年节过后,济苍升为大队长。自立提升为二队副队长兼会计,副队长不过是个工头,会计可是实权。他从心里感念他的伯父,城里没有人,怎么能做官哪?
早春二月,微弱的阳光,像隔着一层薄冰漫射在地上,万物的影子都模糊不清。知秋家里劳力少,分的粮食自然少,加上云蓉改嫁时带走了一些粮食,春节刚过,就青黄不接了。开春之后,夜校停办,宣传队解散,知秋由忙人变成了闲人,唯一的事情是下地干活。这天收工之后,他问母亲吃啥,叶母愁肠百结地反问:“你问我,我问谁呀!我催你也不是一遍了,叫你去借粮,你懒着不去,如今啥吃的也没有了,就剩了两个地瓜蔓窝头,尚辉哭着要吃,我不依,留着给你干活的人吃。”碗床子上放着两个拳头大小的黑窝头,这是一家三口唯一的晚餐。知秋怎么舍得吃,抓起来塞给侄子:“娘,咱先挨过这一顿,明天一早,我就去借粮。”借?到哪里去借呢?左邻右舍都借遍了,有心的无力,有力的无心。知晓回来没带口粮,怎么好意思再向蔡莹开口呢?梅家劳力多,可吃的也多,年年没有余粮。他忧心如焚,一筹莫展。
这天,苏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