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仅仅为哥哥换媳妇吗?她呆呆地盯着母亲,母亲的表情叫她心里发瘆,往日的慈祥、母爱,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起来。她打心底里泛起一阵寒意,眼中涌满了泪水。她极力平和地说:“娘,这件事我不能答应。”杏阁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僵局,苦笑着拉过女儿,和蔼地说:“好孩子,换亲我也不情愿,我知道委屈了你,可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哥哥打一辈子光棍?眼睁睁地看着咱梅家断了香火?唉!天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命苦的,像是我,嫁给你爹也是父母包办的,直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才知道你爹是啥模样。当年,你姥爷也是图什么门当户对。谁想进了梅家门,福没享一天,罪可受够了。”说着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
绣鹃看着母亲伤心,想安慰几句,瞬即又想这样的大事决不能让步,她柔中带刚地说:“娘,您既然知道地主找地主,受够了人间的罪,你就忍心将亲生女儿再往火坑里推吗?娘呀,如今的妇女,不是你们那一代了,生在新社会,婚姻法保护婚姻自由。我坚决反对变相买卖婚姻。”杏阁想不到一向温柔的女儿,一下子变得如此刚烈。她沉下脸来,闪着咄咄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这事,我和你爹都同意,已经叫二姨给蔡家送信去了,后天交换聘贴。只要你是梅家的闺女,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绣鹃仿佛遭了电击,挨了火烫,平时的温柔不见了,只见她脸色紫涨,咬呀切齿地说:“娘,你和爹说吧,想用老辈人对付你们的法子对付我,办不到!我要跳出这个火坑,你们权当没生我这个女儿。”说完,立起身,破门而去。
杏阁一时倒没了主意。她想想儿子,想想闺女,想想这个家,这还算个家吗?男不婚女不嫁的,靠到何时是个头?女儿要是真的不回来,比剜娘的心还疼。杏阁越想心里越委屈,捶着胸膛“呜呜”大哭。日新踱进房里。他五十来岁,又瘦又高,病容枯槁的,像一捆迎风摇晃的稻草。苍老的脸像核桃,嘴角垂着,似乎生来不曾笑过。他目睹妻子悲啼,不但不劝慰,反而恶狠狠地责怪说:“哭啥?连自己养的闺女都管不住!千不怪,万不怪,都怪你平日宠惯她。我起始就不同意她上学,你说闺女学了文化没坏处。如今倒好,有了文化了,心也野了,你也管不了了。”杏阁的心像被粗暴的手恶意地揉捏一样,疼得似乎在流血。她抹着泪反驳:“女儿上学也是你点过头的呀,能全怪我吗?今天这档子事,还不是为了你那宝贝儿子,还不是为了给你传宗接代?凡事都是你背后出主意,支派我出面去怄气,有本事你去管教儿女,你去给儿子领个媳妇回来,你朝我耍威风,算什么能耐?”日新被妻子数落一阵,垂头丧气的一声不响。
福兴听见父母拌嘴,推门走进房里,气乎乎地说:“谁叫你们给我讨老婆?我说过多少回了,我不要老婆,也不要妹妹去换,打光棍更好。传宗接代,传什么宗?接什么代?生个地主羔子,多个受罪的,倒不如断子绝孙清静!”福兴一向老实巴交的,今天的话却那么刺耳,那么冰冷,字字句句都像从冰窖里蹦出来的,凉透了母亲的心。杏阁费尽心机、千方百计地谋划换亲这件事,女儿反对倒也罢了,想不到儿子也不领情,那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呀,在外面外人欺辱,回家来家里怄我,我里外不是人,活着还有啥意思!”说着向日新撞去。日新不躲不闪,重重地将她推倒在炕上:“不想活了就去死,死了干净,发什么疯!”说着一甩手走了。福兴也气乎乎地走了。二儿子福田走进房里劝道:“娘呀,都是你不好,妹妹刚回来,急乎乎的换什么亲呀?妹妹是有文化的人,别说她反对,我也不同意。党的政策说的明白,出身不由己,表现在自己。只要俺兄妹好生听党的话,诚心实意改造,早晚会有出路的。”杏阁抹把泪说:“傻孩子,咱把心掏出来,人家能信吗?改造,改造到猴年马月是个头!若是改造好了,人家还管制谁呀?咱这种人家万万年也爬不出滩去呢!”福田抑郁不平地说:“你这思想太反动,张口闭口的对社会不满,地地道道的地主婆子腔调,我若不和你划清界线,非毁在你手里不可。”说罢,将门一拉,走了。
杏阁欲哭无泪。女儿、儿子、丈夫,一家人拿她当出气筒,这是何苦来!想起自己的身世,辛酸的泪水像决堤似的,从眼眶里奔突而出。年轻时虽算不上金枝玉叶,可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嫁个穷苦人家该是多么好,偏偏父母贪图梅家富贵,不远几十里从苗家寨嫁到杨柳湾。自打进了梅家门,孝敬公婆、伺候丈夫、生儿育女,一天清静日子也没经过。土改时,家产被分个净光,连贴身的私房钱也荡然无存。穷了就穷着过吧,又戴上了比紧箍咒还厉害的地主帽子,动不动就批就斗。曾指望儿女大了会有出头之日,谁料想儿女越大愁事越多。人到难处不如死。她将心一横,吹熄了灯,解下腰带,拴在门楣上,套个扣,将脖子伸了进去,身子一坠,顿时脑袋里一片空白……
纹鹃被娘撵出来,一直伏在窗下听动静。她早就知道娘要姐为哥换媳妇,这件事是喜还是悲,她弄不清楚。她想告诉姐,可一直没有机会。母亲和姐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娘要姐嫁给一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