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秋雨已是渐停渐歇。阴霾的苍穹,变幻着缕缕惨淡的白云;混沌的天宇,剖开了道道灰暗的曙光。“叽叽啾啾”的雀啼,清脆婉转地飘进低矮的茅屋里。
叶知秋朦朦胧胧地打个哈欠,伸伸懒腰,依依不舍地握别了甜美的梦乡。他搓搓惺松的睡眼,环顾四壁,四壁依稀昏暗着。侧目凝视陋窗,窗纸透着淡淡的亮。他一骨碌爬起来,跃身伏到窗台上,轻轻揭开裱糊在方棂上的破败的桑皮纸,窥视着窗外世界。
院内,一株瘦骨嶙峋的大枣树,耷拉着盘曲的苍枝,叶稀果疏,老气横秋。虬枝间,两只麻雀展翅剪尾、啼鸣不断。知秋想大吼一声,将它们轰走。但没有,他不忍惊吓了它们。几年前,它与老鼠、苍蝇、蚊子为伍,划为“四害”。人们恨透了它们,举国上下,全民共诛之。生产队明令各户月交几许麻雀腿,曾逼得叶母剁下小鸡的爪子去顶任务。报纸上虽然给它翻了案,说麻雀是益鸟,是人类的良友,可人们还是敌视它们。干部说,三年自然灾害,田野荒芜,颗粒不收,逼得人们秋叶填空腹、春草渡饥寒,该死的麻雀,罪责难逃!叶母虽是不信,可也讨厌它们,有时院子里晒谷物,总守在旁边,拿着竿子驱赶麻雀。
提起母亲,知秋蓦然记起昨晚老人家嘱咐的一件事。
昨天,知秋从县农业中专毕业,离开县城,匆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杨柳湾大队。杨柳湾村依山傍水,风光秀美绮丽,历代名人辈出,堪称钟灵毓秀风水宝地。唐代叶状元,宋朝杨元帅,明末柳阁老,清初梅学士,是杨柳湾叶、杨、柳、梅四大旺族的骄傲,后辈人有口皆碑、津津乐道。村之阴是连绵起伏的群峰,比邻之峦虽然不高,却峥嵘崎岖、气势恢宏。山上苍松翠柏,古木森然。春夏之交,紫红色的杜鹃花,浓郁芬芳,沁人肺腑,满山遍野地绽放,由此名曰“紫鹃山”。山下是缓缓起伏的坡丘,夏季,一望无际的高梁、玉米、大豆、地瓜,随坡蜒缓,错落有致,宛如飘摇的锦缎,绚丽多姿;丰收季节,高梁似火,玉米流金,满坡切晒的地瓜干,像是浩瀚的银海,白茫如雪。山前,一股清泉从岩缝里汩汩流出,凌空而下,恰似一匹银带飘舞,煞是壮观。泉水顺着狭小而深邃的溪谷,迂迂迴迴,流往山下。因源于紫鹃山,这小溪称之为“紫水”。紫水绕过村右,在村前与滔滔西来的阳溪相汇,浑如一条巨龙,波涛滚滚,东流而去,人称“紫阳河”。紫水与阳溪的交汇处,天工神斧地淀积了一个偌大的湾。湾水旋荡,碧波涟漪。奇伟妖娆的山峦,古朴典雅的村舍,浓绿挺拔的白杨,袅娜妩媚的垂柳,交相辉映,间或倒影在碧波里,虚幻飘渺,宛如海市蜃楼。湾旁这个三百余户人家的山村,因此而名“杨柳湾”。
二十世纪中叶,是杨柳湾灾祸濒临的年代。大跃进、刮五风、砸烂造饭的鏊子锅、全民大炼钢铁。炼铁需要燃料,千年古木遭了劫,山上苍松虬柏,村里唐楸宋槐,统统伐光,扔进了炼铁炉。绿树成荫的杨柳湾,凤毛麟角的就剩了两棵大树。一是村东的古槐,人们视树为龙脉,拼命捍卫,大队长借古槐悬古钟号令社员为由,阻止了砍伐。另一株是知秋家的枣树,因二哥是砍伐队的头儿,以树居深巷窄院,欲伐其树必先扒柳家烈士的老屋为由,暂免了劫难。
自然灾害已经逝去几个年头了,饥荒的阴影依然可见。昔日山青水秀的杨柳湾,酷似大病初愈的恹夫,还没有恢复元气。村里断壁残垣破败不堪,街头巷尾蒿草丛生。空落落的街道上,偶见几株秫秸粗的小榆树,是被饥饿吓破胆的先见之明者栽的,预备着有朝一日剥其皮撸其叶,充饥救命。
残阳余辉中,白发苍苍的叶母抱着孙子倚门眺望,听说儿子今天毕业回家,太阳老高就翘首以待。猛然间,见儿子风尘仆仆地走来,她额头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知秋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娘,我回来了。”叶母喜溢眉梢,边接行李边说:“回来好,回来就好!”知秋看着母亲的唇上边有了竖纹,心里一酸,想不到母亲才五十来岁,就老成这个样子。他将行李递过去,顺手接过母亲怀中的尚辉。小侄子三岁了,还让人抱着,要不是饥荒年,早该会走了。一头想着,一头随母亲走进家门。
晚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围坐在矮桌旁,默默地吃着晚饭。知秋满腹的话想说,见二嫂苏云蓉乌眼鸡似的,吊吊着脸,一声不响地嚼着甘薯窝窝头,他滑到唇边的话又噎回去了。叶母揽着尚辉,边喂粥边给知秋使眼色,叫他为云蓉添汤。云蓉饭饱汤足,将碗一推,起身就走。尚辉挓挲着双手,哭着找娘。云蓉气嗷嗷地转过身来,一把将儿子拽过去,恶声恶气地喝道:“嚎啥?”知秋心里一揪,茫然地望着二嫂。叶母见了,疾忙调和:“秋,这个家多亏了你二嫂呀。辉他娘,你累了,快歇着去吧。”待云蓉抱着孩子进了房,叶母又说:“咳,这倒霉的秋头子雨呀,下起来就没个完。明天若住了点,秋去把咱自留地的稷子苗清清。”清苗?清苗是保持庄稼疏密的重要工序,可现在是啥季节了?稷子都快秀穗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问:“娘,咱家的自留地在哪里?”叶母说:“在芳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