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并没有在我们两个身上过多停留。我该感谢他的有分寸,想必住在此处的人,大多有些怪癖,他估计把我们的穿着也看成了怪癖,开口问的话,就失礼了。又或者他根本不关心我们穿着什么,只要自己的房子不被磁浮车撞坏就行。
“研究哪方面的?”他像在正经的社交场合遇见两个西装革履的科学家那样问道。
“客观状态下个体样本分析,和真实的相对性研究,并对个体与群体关系进行交互性描述。”我用最绕的学术词语说了自己的职业——记者,我觉得我没吹牛。
“网络和人工智能。”心里有底气的王美芬则说得很简单。
这世界就是这样,吹得云里雾里、花里胡哨的,总是肚子里没货的。
这老头倒没往这方面去想,眉毛一扬,很高兴地说:“在托盘已经成型的现在,协会还在吸收人进入这儿,还是研究这方面的,看来我的想法是对的。的确有问题,不光是我一个人想到了!”
我正想点点头顺着话头糊弄一番,没想到王美芬却问道:“什么问题?”
我心里大急,搞研究的钻牛角尖的劲头一上来,真是不分地点。你去管托盘还有哪些问题干啥,和这老头每多说一句话,就增加了许多暴露的可能啊!
“问题大了。”老头子说到这个话题,两眼放光,一副恨不不得猛拍大腿的模样。
“在中国的复杂测试失败了,你们是知道的,对不对。”
我心里一跳。
“终止就是失败了,不论任何理由,最终目的没有达到。这一次的公测中,失败比例高达13.70%。主流的声音认为可以通过对失败案例的分析来修正托盘,以达到成功率无限逼近100%,但我认为绝不可能。非但逼近100%是妄想,把失败率大幅降低都是非常困难的,我甚至怀疑,能否把失败率降到个位数。”
“是自由意志的不可测性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你是这一派的?”王美芬问。
我想到席磊的第二个愿望。我本以为他的第二个愿望算是达成了,只不过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但如果以老头的“不论任何理由”,未达目的都是失败来算,那么他这个愿望也没有达成。这就是王美芬所说的自由意志吧,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放弃。就如我在两次受袭的关键时刻做出的反应,使我成功地活了下来,这都是由自由意志的选择超出了托盘的掌控所致。王美芬所说的自由意志不可测是喂食者协会中的一派,那么另一派,也就是主流的一派,想必是相信不存在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意志,—切都是可以被计算到的。
老头子却没有正面回答王美芬的问题。
“自由意志什么的先放在—边,这个讨论了很久,一时之间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对于人的行为的判断,来自他的行为模式和外界影响的综合。所有的因素收集得越齐,准确度越高。目前,就外界影响而言,我们收集两类,一类是外部人群影响,一类是外部环境影响。这个环境说的是地理环境和气候环境,这两类对人的心理影响都很大。地理环境是死的,简单,气候环境是个大难题,至今没有解决。现在因为互联网,我们可以直接或间接地监控到每个人每天大多数时候的行为,数据的问题解决了,才有了今天的托盘。但关于气候,就严重缺乏这种数量级的数据来支撑,哪怕我们建立起了数据模型,运用混沌学原理来计算,在缺乏足够参数的情况下,误差还是很大的,基于蝴蝶效应,气候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你不可能监控到全世界所有的蝴蝶,监控到了你也无法对蝴蝶的行为模式进行归纳、总结和预判,因为没有一个蝴蝶互联网来给你收集蝴蝶的个体信息。而你知道的事情并不仅仅止于蝴蝶,地球上有多少种生物呢?任何一个生物都可能因蝴蝶效应而对气候造成影响。”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接近九成的准确率。”王美芬说。
“那又怎样,我们永远到不了九成。气候问题总的来说是个小因素,此外还有各种生物对人的影响,蚂蚁、蟑螂、路上的猫尸、蜇人的马蜂、落下的鸟粪等等,这些不可控的因素和气候问题加在—起,也还是小因素。当采集到足够多的大因素后,就有很大的容错率把因为不可控的小因素产生的逆流覆盖掉,使事情重归正常的可控的轨道。可是,事情并不总是这样,偶尔,小逆流会突然变大,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这点在简单测试中非常罕见,但是在复杂测试中,因为经过的中间环节很多,给了小逆流成长空间,往往就会有突变产生。”
“听起来,就像最初的生命的诞生一样。从不可能中产生可能、突变。”我说。
“正是这样。这是非常非常非常美妙的突变。我觉得这样的变化才是宇宙的真正秘密所在,是属于上帝的禁区。看似不可触碰、不可掌握的10%,应该是协会所有人下一步的目标。可是现在……”
老头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看着我,眯起了眼晴,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转身走进了他的小屋,“砰”的—声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