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布衣卿相(273B.C.—264B.C.)
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范雎被留下来,须贾请他吃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耶?”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这倒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彭湃,只是默默收了。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粗帛织的厚实的冬衣,比较平民化,不算太高档,也不用外穿“塑料布”保护吧。
看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天下事皆出于秦相张禄。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的意思)倒是认识张禄(可能接待过领导来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举饮此一杯。”
俩人举起耳杯对饮。
喝完,俩人就坐上马车,范雎说:我经常指挥私家车在酒馆门口parking,手痒痒,能不能让我也上去试试。
于是他坐在驾驶员的居中位置,亲自为须贾赶着马,往秦相府而去。刚才的那片秋雨,漫漫洒洒,一直下到了这傍晚时分,却又不由人作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马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斜阳的色泽给风刮在一马平川的天上,建筑物被涂上耀眼醒目的红边。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
范雎冷冷一笑,说:“You wait me here,我进去通报。”说完,停下马,下车,昂然登门而入。门上的僮仆纷纷避匿。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餐馆的保安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须贾于是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讳姓张,是敝国的相国。”
“敝国的相国?是秦国的相国吗?”
“是!”传达室有点烦他地回答。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如果今天我能活,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逃跑,但是作为外交老将,他立刻明白逃跑将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现在范雎发达了,以他的巨高身份,杀须贾这一介小使,就属于以虎搏兔,胜之不武。求命是有戏的。于是须贾张牙舞爪地去扒自己的衣裳。传达室说:“各方面哨兵请注意,这个家伙想裸奔。”须贾赶忙跪下,解释自己不是裸奔。他光着膀子向传达室说:“臣须贾有罪,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万望通禀。”
传达室人很热情,立刻找了些保安,拎着武器架在须贾脖子上,把他看了起来。经过禀报允许后,大家七手八脚,引着这个膝行的裸男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面色冷凛,盛列帷帐,家臣星星拱月一般,两旁防暴警察甚众,都穿着衣裳,怒气如云,气慨非凡——惟独须贾光着。范雎哪敢正视,冷风吹得他的光身哆哆嗦嗦。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
到汤镬里(就是锅炉)受罚——因为那里暖和。或者让我去当城旦也行,鬼薪也行。(劳动也能带来暖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说说。”
须贾顿首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须贾之罪,尚不足也。”(这话还真有文采啊,是使者。)说完,须贾又是顿首。顿首就是以头触地,非常激烈。如果是以头触手,手伏在地上,那就是拜手。如果是以头触地,很长时间不抬起来,那就是稽首。连触两次,那就是再拜稽首。再拜稽首虽然是磕头中最严重的一种,但不适合用于求饶。顿首适合于求饶,停地时间短,频频触地,如捣蒜一样。
范雎喝道:“你罪有三:第一,你以为我私通齐国并向魏齐诬告;第二,魏齐辱我于厕中,作为主人你并未阻止;第三,宾客醉酒而piss me(尿我),如此奇辱,你如何忍心。你陷我于九死一生,若非郑安平相救,我哪有今日。你罪有三,足致一死,然而你之所以得以无死,是念你今日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我故释放你。罢了退下!”
范雎可谓恩怨清明。须贾蒙此大赦,喜出意外,死里逃生。他磨蹭了好半天,才穿好自己的衣裳,找回了多数理智,连连称谢而出。出了相府以后,他叹道:“今天算是活做一场梦!”
须贾后来讲:“我从此再不敢妄读天下之书,与知天下之事了。”意思是,范雎才度韬略超人,我却不识之,还把他打得半死。结果人家位列卿相,受封列侯了,差点还要了我的命。我须贾真是不足以论人识人啊。
后来,“绨袍恋恋”,成为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故人恋恋绨袍意,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