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早,还有一连串的跟斗要栽。
“你根本没有得到上级批准,擅自跑回来了。”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我上了军事法庭会给自己辩护的。”
“你辩护什么?当兵的临阵脱逃,枪毙你!”
“妈妈好像你特称心如愿似的。”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向都汉老头儿交代?”
“我自己去交代。”
“用你交代?早有人跟他交代过了:你长期以来偷听敌台,被拘留一个月,都汉老头儿比我先知道。”
“那他们说了为什么释放我吗?拘留了一个月,逼我写了一个月材料,为什么又把我放了呢?”
小菲看着女儿。女儿直视她。
“为什么?”小菲问道,自知问得有点愚。
“因为偷听敌台是他们给我的莫须有罪名。收听英语教学广播,就被指控为偷听敌台。你知道我们国家也有英语教学广播吗?我半导体的短波是很灵敏,这就成了他们指控的根据。最后还得释放我。我偷听敌台干吗?好像我会感兴趣似的!”
“就是说,给你平反了?”小菲问。
“没有。就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先回去上班,该工作还得工作,不要带情绪。’我请求他们给我一个说辞,让所有人明白拘留一个月是一场误会。迟迟没有说辞。”
“那你也不能擅自离队呀!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工作再努力,这一跑,全完了。”
她用鼻子笑了一声。
欧阳萸垂下头,他从不知怕,这几年才会怕,但现在他为女儿害怕得要死。在军队待过的人,明白开小差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你不在乎什么‘五好’啦,‘标兵’啦……”
“我怎么不在乎?!”欧阳雪几乎怒吼起来,“我在乎!越是不公允,我越是在乎!我拼命都要荣誉,做梦都争‘标兵’!因为他们不公允!我父亲有政治问题他们可以处理我复员,但不可以一面利用我的专长,我的辛苦劳动,一面把我搁在各种我应得的荣誉之外!”
四年里变的不只是父亲,女儿变得更吓人。十二点半了。两个多小时之前,小菲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妻子、母亲。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慢慢落下来。她不仅为自己心碎,更为刚刚找到知己的欧阳萸心碎。
“傻孩子,还有一个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探亲回家了……”
女儿沉默地看着正前方。她什么都想过了,任何后果都挡不住她即刻要回家见父母的冲动。她太想念她的父母和外祖母、祖父了。小菲后来才知道,接到外祖母去世的电报,她申请回家参加追悼会,但电影队正好要去连队巡回放映,申请没被批准。也许她上火车之前什么也没想,只凭一股冲动。
欧阳萸一直不说话。小菲的眼睛余光可以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手像是死亡了。那手是从来停不下的,不是按着想象中的琴键,就是走着无形的棋子,或写着臆想中的句子。
“怎么办呢?”这是他一个多小时以来说的头一句话,比不说还无用。
“没什么办法。我明天要和都汉联系,然后就要把她押回部队。”
女儿看了母亲一眼,几分仇视,几分嫌恶:原来你下楼去和人谋划,把女儿叛卖出去了。母亲有些理亏,但她能藏得住一米七的一个大姑娘?藏住了又如何?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挣粮,挣一个月四两鸡蛋二两豆油?怎么找婆家?谁会要一个开小差的兵?黑户口,读一肚子书,写一手漂亮字等于零。她不低头,当母亲的必须逼她低头。
“明天一早,我去都副司令办公室。你在门外等着,说不定老头儿不愿见你。你把他脸算是丢尽了!”
“我不去。”
“我没有跟你商量!我是宣告我的决定!”小菲大声咆哮。
女儿突然出现一个顽皮的笑容,说:“咱们邻居刚刚下小夜班回来,正睡得香呢!”
“她不去就不去吧。”父亲说,“她去干吗?有什么用?”
“是个态度嘛。再说,万一她又捣鬼,逃跑了呢?”
“妈妈请不要把这么下作的词汇用在我身上。我要真想跑,你们俩都追不上。”她微仰起脸,笑嘻嘻的。
决定了措施之后,三个人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欧阳雪把饼干盒子抱在怀里,一块接一块地狼吞虎咽。父亲说没人和她抢,她妈妈为了她五月的探亲假专门给她买的,所以她尽管慢慢吃。
“谁知道,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女儿笑嘻嘻地看着父亲。
父亲却笑不出来。
“不会的!看把爸爸吓的!顶多费你们点儿钱,买火车票,去探监。”
“小雪,胡说八道!”小菲吼道。她吼是因为她相信这种预言可能实现:她和欧阳萸乘上西去的火车,一颠三四天,再换乘长途汽车,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手里拎着女儿爱吃的上海出产的“万年青葱油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