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意是不能不买的。
小菲把女儿为什么突然去参军的原委简述一遍。“你怎么会对她这么放心?想想你自己当初怎么给你爸爸惹祸的。你干得出什么,她就干得出。”
电筒光圈里,蛤蟆正朝他们瞅回来。小菲用棍子拨它一下,它一动不动,使劲一杵,它逃开了。棍子扑了空,捣在墙上一声巨响。
欧阳雪一身白衬衫白衬裤走进来,皱着面孔,嫌灯光刺眼。“你们在干什么呢?”二十二岁的人,看上去竟是个大型婴孩。她能惹什么了不得的事?小菲心里的疑团消去一半。
“爸爸成个胖老头了。”她笑起来比任何年轻女孩都无邪。父女俩马上就陷入难解难分的长谈。从小菲摆餐桌、端盘子,到仨人一块儿喝下一瓶很糟的葡萄酒,父女俩的谈话始终不断线。女儿从来没这么健谈过,讲到她下连队去放电影,骑马骑牦牛骑骆驼,也讲到她脸蛋和脚趾的冻伤,还讲到风土人情民歌。二十二岁,成了个行万里路的女孩。好像她早已把她读过的韵诗、书忘了,她似乎还有点看不起过去蛀书虫般的自己。曾经那么自命不凡,自以为出污泥而不染的读书友人也让她略感好笑。她又有了另一种傲慢:没见过那样的大山大川的人,休谈什么情怀吧。
欧阳萸宠惯地跟她答对。他虽然没去过青海,但许多地名都知道,谈起某某寺庙,某某藏经楼,某某海子泉眼,都很清楚。小菲把爆炒蛤蟆腿端上桌,看俩人出神入化,忘年莫逆,就算她千差万错地爱这个丈夫,有一件事她绝对是对得住他的:她为他生养了一个如此合脾性投趣味的谈话对手。她可以放心了。他过去不总是在一个个情人身上找欧阳雪这样的知己吗?只要欧阳雪一回到身边,家就是最完美的家。
晚上十点钟,楼下传达室呼叫小菲。一个军人在门口等待会见,是都汉的秘书。他告诉她,欧阳雪因为长期偷听敌台而被部队拘留,拘留了一个月,刚刚恢复自由就逃了。都汉今晚接到他在青海的老战友的电话,因为给都汉面子,老战友把这事向下面保密,大家以为她临时有任务去了基层连队。老战友和都汉极其光火,这样的兵是要军法处置的。
小菲脱口便问:“什么样的军法处置?!”
“逃兵可能会判监禁。”
“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她一个礼拜之内,回到部队,处分会轻一些。”
“我知道她四年没休探亲假,其他战士都回过家,家里都发假病危电报,一封一封地催。我们家的情况不同,所以她在那一批兵里面是唯一一个没探过亲的……”小菲口气强硬,明知这是两码事,却顾不上了,不讲理走遍天下。
秘书的脸平铺直叙:“我对具体情况不掌握。都司令员叫我告诉你,假如欧阳雪回家来,立刻通知他。”
小菲回到家,父女俩在灯下写毛笔字。父亲想看女儿写了四年大标语小标语,“庆贺”、“欢迎”、“悼念”之后,字有没有进步。他们俩玩笔墨也玩得来,女儿挥毫便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父亲接了词的最后两句:“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他们丝毫没注意小菲木呆呆站在他们身边,站了半小时,等他们写完这首词。他们各自都缺一个相称的玩伴,缺了这么久,今晚终于遇了对方。父亲笑道,原来写几百遍“热烈祝贺”之类,也练字呢,现在女儿的字已脱出了所有字胎,自成一体。他看小菲一眼。
再让他们高兴一会儿吧。写完这一篇再说。等一等,让他们再写一篇。她看一眼欧阳萸给她新买的“上海牌”坤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开口。无论以什么委婉的开场白来起头,她都将是最煞风景的人。在这一对父女面前,她何止煞风景,她称得上残酷。
她深呼吸一下:执行吧。
“欧阳雪,你先别去洗脸洗手。”她说。这算什么开场白?
“我手上尽是墨!”女儿一回头,脸上还在蒙昧地笑,马上就给母亲的冷峻吓住了。
欧阳萸看看妻子。他想她又要开始讨厌了:“十一点半了,你有什么话明天问她。”
“明天就晚了。”她心里直跟自己说,别卖关子,一口气说出来,死活就是它。
欧阳雪说:“那也得让我把手洗干净啊。”
她想说不行。为什么?因为怕女儿夺门而逃?或许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头,再来个开场白?她叫女儿快去快来。等女儿一走,欧阳萸瞪她一眼。她轻声地狠狠地说:“她祸闯大了!”
欧阳雪回来,心理准备已做好,原先那种清高傲世,当了几年兵之后,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四年里小祸不断闯,对部队指挥员们千篇一律的严肃教育之词,她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小菲正式开场。
“坐火车。”她说。双手插在军裤兜里,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欧阳萸提心吊胆起来。人的成熟标志之一,就是明白有值得他怕的东西。所以欧阳雪离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