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桂宫。
清冷的月光下,水面微波荡漾,水阁中雷碧城盘腿扶膝静坐。黑衣的从者守候在水阁外,他的腰间配着沉重的黑鞘长刀,风从刀鞘末端流过,发出幽幽的呜咽。
空中忽然传来了相似的呜咽声,只是更加锐利和急促。
从者抬头望向夜空中,看见双翼上面浮动着一层星辉的白鸽正在急速下降。它不同于普通的鸽子,体型更大,飞得更快,几乎像是一只矫健的小鹰。降落的时候它竟然像是水鸟一样踏着水面降低速度,而后再次掠起,轻轻地投入从者的手心。
鸽子嘴里叼着一尾小鱼,踩水的瞬息间,这只飞禽捕到了猎物。它似乎已经很饿了,连皮带骨把鱼咽了下去,喙边留下一丝血痕。这只鸽子的食性也如鹰隼一般的凶猛。
从者从鸽子脚上的银色管子里抽出了纸卷,扫了一眼,恭恭敬敬地转呈给雷碧城。
雷碧城摆了摆手:“是说一切都已经如我们计划的那样进行了么?”
黑衣从者点头。
“我能够感觉到。你哥哥已经成功地把死亡的恐惧化为一阵浓云,笼罩了整个殇阳关。不过,困兽犹斗,也该到了白毅和息衍反击最猛烈的时候了。现在,准备我们的棋盘吧。”雷碧城吩咐,“我要一个殇阳关的沙盘,兵舍、水渠、瓮城、仓库,一切的一切,都要被标记在上面。”
黑衣从者点头。
雷碧城缓缓闭上眼睛,对从者挥了挥手:“去吧,不要任何人骚扰我。我要在这里,闻一闻那个叫做百里长青的男人的气息。”
“老师闻见了什么?”黑衣从者低声问。
“绝望。百里长青忧郁于所谓的盛极必衰,是畏惧命运的轮转,不可抗拒。它像是巨大的车轮,任何人在它的面前,就像是尘土那样被碾碎,没有人能取得永远的胜利,无论天驱和辰月,也都难以摆脱这个规律,直到最后一日。”雷碧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里真的漂浮着百里家故去家主的熏香味道。
“最后一日?”从者问。
雷碧城微微点头:“这些天我读了百里长青的文集。这个人没有出仕过,却曾是东陆权力的执掌者,即便皇帝也未必能和他相比。而他死在自己的权力达到顶峰的时候,也并不畏惧,似乎早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死亡。就像他曾经忧郁的盛极必衰,当花开最盛的时候,是凋谢的开始,一切发展到最好的时候,就是危险的开始。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次,我们太顺利了,堵死了白毅每一条路,可是冥冥中,是不是还会有我们不曾预料到的事正在发生?”
此时,殇阳关以西三十里,黯岚山山麓的一个镇子里,万籁俱寂。这个小小的镇子原本依靠为一些经过殇阳关的行商补给而存在,如今战乱,多数人都逃到别处暂避,留下来的人也都很少出门,入夜就早早闭门关窗,熄了灯火。
整个镇子只有一盏灯亮着,灯下,白衣的年轻公子正收拾简单的行装。
“项公子,明天真要走么?”书童有点舍不得这个风趣而出手阔绰的主顾。他伺候这个主顾的几个月里,整日跟着他登高画取地图,有时候还会趁着夜色摸上山,观看山下的大战,虽然辛苦,却很好玩,又能听到外面种种神异的事,譬如飞起来遮蔽半边天空的大风如何被人捕获,又比如先代的皇帝曾以数十万斤的纯铜制作庞大的观星仪,观测星空,推算天地开始的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每一件都那么不可思议,却又极有道理,丝丝入扣,常常让他夜里兴奋得睡不着,辗转反侧地想。如今项公子忽然说要走,就像来时一样突然。
项公子笑笑,拍了拍书童的脸蛋儿:“工钱都付清了,地图也画完了,喝了几个月你们这里的糊辣汤,我们的缘分也差不多到头了,还赖着不走?”
书童抓了抓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家乡终究是小山镇,而这个项公子,看起来是不会永远留在他们这个小地方的人,连唯一有名的糊辣汤也都被喝腻了。
项公子看这个孩子沉默,知道他心里有些难过,想了想,从行囊里抽了一本书出来递给他:“我一生都是个漂泊的人,很少能和人变成朋友,我们也不算朋友,不过却有那么长的缘分,也算难得。这本书我送给你,在外面也是难得的东西,你留着,长大了慢慢读,读懂了,也有胆子,就离开这里。你学会这本书里一成的东西,外面就有你的立足之地。”
书童原本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了,这时候接过书来,心里又是一阵高兴,昂起头,脸上露出笑,眼泪却流了出来。
“公子再留几天吧,再留几天,也许仗就打完了,我舅舅就从外面回来了。”书童说。他是个从小就没了父母的孩子,只有一个对他也算不得好的舅舅,听说打仗,慌不迭地逃去了沁阳的亲戚家,把这个孩子留下来看家。
“不。”项公子简单却有力地拒绝了,“不能等到这一仗结束,那时候就太晚了。你说得不错,再过不多的几天,战争就要结束了”
他仿佛喃喃自语:“因为谷玄就要升入天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