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邪真醒来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他自一片焚烧的火海中辗转挣扎,突然醒了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荷香阵阵,鸟惊喧。
蕉叶形的窗户之外,是一段矮栏杆,跟着六尺多深的屋檐,带出一片圆形的走廊,约莫二三十丈长,廊外是红莲绽蕊。翠盖浮波的莲池,清风送爽。
书案上放着两支三明子蜡台,红烛顷已烧剩残蜡,屋中陈设雅洁,房里十分宽敞,顶梁子还吊有琉璃灯;自己就躺在榻子上,侧边有一座小灶,上架着小铜壳,下面溅着星火,似乎烧得很旺。
方邪真一旦醒来,就知道自己没有死。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不认为活着是件快乐的事,虽然,在多年以前,他曾快快乐乐、尽情痛快地活过,也一度以为生命是充满欢悦的,他享受每一分阳光的热力,每一阵微风的轻凉。每一刻的美、每一个人的好。
他曾觉得他是世间的幸运儿。
可是他现在已不那样想。
很久都不再这样想。
他曾经觉得自己不幸,心丧欲死。
——可知道心丧欲死是甚么滋味?那就是活着,而没有等待。
没有任何期待的活着。
自从那次惊变之后,他已只剩下一副残破的身躯。伤透的心,可是,颜夕离开他以后,他反而没有感觉到幸。或者不幸了。
他仿佛己失去了感觉。
他觉得生命的辉煌,已沉寂,绚烂已渐剥落,堆瑰而夺目的,已渐褪色,他的生命已像一声叹息的后半截,一张正在秋风中飘落地面的枯叶。
奇怪的是,他的武功和学问,却在这种他自嘲为“活着的死去”的情形下,突飞猛进,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抵达耳目一新、前所未有的境界。
——难道人生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
——难道非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究竟得失之间,有多少得失?
也许是因为他抛开了一切,进入了无生无死。无欲无求的心境,摒除了一切后的剑法,也到达了亘古寂寞。黯然销魂、问天天无语的境界。
他真的从“天问剑法”再练成了“销魂剑法”。
也练成了轻功提纵术中的惊人成就:“万古云霄一羽毛”。
可是他没有喜。也没有不喜。
他只是一个平常人,有平常的心,想平常的过活,平常的过去。
不过他仍是一个不凡的人。
——一个不凡的人,是不可能平凡的过一辈子的。
洛阳“四公子”之争,终于像灶里的火,把壶嘴逼出了水。
他也逼出了剑。
然后他便见到了一个千思万盼而又最不想见的人。
颜夕。
铜壳发出嘶嘶的鸣响。
方邪真觉得一阵昏眩,耳际还有点痒痒。
——那一点流星划破了他的耳际,他的生命也几乎滑出了苍穹。
活着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死也不是。对方邪真而言,快乐是他过去的红粉:颜夕,平静是他现在的知音:惜惜。
他不认为自己有未来。
可是现在忽然见到过去向现在走近。
因为他从纱窗见到一个丽影。
一个姗姗的人影。
人停在房门前,丫鬟替她推开了门,那声“呀”的一声,单调而无惊喜,但在晨光里,却出现一个宜嗔宜喜的人,乍嗔乍喜的脸。
——就是这张脸,令人梦魂牵系。
一一就是这个人,使他失去了自己。
他看到了这张清水样般的脸靥,第一件事却是先想起了火。
火海。
死在竹栅上的方灵。
死在沸锅里的老爹。
那一片毁尸灭迹的火焰。
那个像雷殛不死神木般的巨人。
颜夕见他坐起,脸上漾起欢忭的喜意,“你醒来啦?”婢女手上还托着一个锈金的黑釉木盘,盘子上还放着一个白瓷蓝花的盅子,里面漫绽着药香;颜夕的神色很高兴,但一对眸子,却有些红丝,显然这一夜间,她没有休息过。
方邪真开口就问:“我爹爹呢?”
颜夕一愣,下了极大决心似的,对他摇了摇头。
方邪真语气极冷,“小弟呢?”
颜夕也咬着唇摇了摇头。
方邪真沉默了片刻,再问:“回万雷呢?”
颜夕道:“重伤,有人把他救了回去。”
方邪真缄默。
他挺起背脊,坐在竹榻上,太阳还未升起,晨光苍白无力,他的轮廓深刻,但看去却不像一个剑出人亡的侠客,只像一个白首空帷的文弱书生。
一个文秀苍白的书生。
方邪真好一会才道:“我的剑呢?”
颜夕忍不住摇手,忍不住把手搭在他扎着蓝丝巾的腕上。
然后她省觉到,抚娑着丝巾,然后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