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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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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8.听我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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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的日子就只有奶妈和我和铃铃姐姐相依为命。

    夏日午后或者冬天的暖日头底下,奶妈给我们讲述从前在商山寺里的光景,讲述水碾河,讲述那些属于她的凄凄惨惨。

    而更多的时候,是属于我和铃铃姐姐的,虽然现在想起来,也实在是一些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记忆碎片。但是关于童年,关于奶妈家的回忆,有很多是来自铃铃姐姐的。

    似乎从一开始,从我初来奶妈家,就已……开始了。

    虽然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我两岁或者一岁或者更小时的记忆,总之,我听见一个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在朝我喊:“醒来喽醒来喽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小弟弟醒来喽!”然后我就看见一个鼻子翘翘的小姐姐,她趴在摇篮的扶手上朝我挤眉弄眼——我那时并不知道她之所以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实在是因为她是一个瞎子她什么也看不见,我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小瞎子假若她要引起我对她的注意她只能如此这般挤眉弄眼表情夸张,当然她肯定戴着她的银脚铃并且两脚欢快地蹦跳,晃荡得满地滚动着叮叮铃铃的声音;额前一缕缕黄黄柔柔的头发像烧焦了的玉米胡子,小辫子一定是她自己学着扎成的,歪歪扭扭,七拧八拧,晃悠在她那圆圆的脑袋边,像小牛的两只犄角——她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两只胳膊,手掌一拍:“姐姐抱姐姐抱姐姐抱!”她是那样想抱我起来,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害怕,她也有点害怕,但还是极努力地抱起了我,并且没轻没重地弄疼了我,我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哭得没边没际,奶妈打了她,她也哭了,哭得委曲可怜,哭得不明所以。

    这就是我对铃铃姐姐最初的记忆。

    我一直怀疑关于铃铃姐姐关于这段回忆是我杜撰的,因为那实在发生在我的摇篮岁月,我不可能知道什么是挤眉弄眼知道烧焦了的玉米胡子是什么而小牛的犄角又是什么样的。

    但我一直坚持自己的记忆,尽管那个时候我确实……或者……也许真的什么都不懂甚至是迷迷糊糊,但我确信她一定……真的……趴在我的摇篮边挤眉弄眼地看过我,摇篮比她低一些,她站在那里,正好露出挺囫囵的一个脑袋,额前有玉米胡子一样往上飘飞的发,小辫子是小牛的犄角。

    她喜欢冲着我跺脚,极欢快地跺脚,让我听那跌落一地的银铃声,从一开

    始就这样,后来竟成了习惯。

    再后来我大一些了她就可以对我说:“姐姐背你去小学校,姐姐领你去当小学生,去小学校喽当小学生喽!”

    小学校就在原来的彭家祠堂里,后边是牛圈前边是场院,站在场院边边上就能听见读书声,铃铃姐姐背着我,站在场院里的太阳坡里晒暖暖,渐渐地,我也能直着嗓子喊:“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慢慢地,我也会摇头晃脑红脖子涨脸地念叨:“爸爸是工人妈妈是农民哥哥是解放军我是红小兵”念叨:“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大桥望北京望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

    我三岁的那个冬季,雪大得堵住了我们的家门。

    奶妈一早去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剥蓖麻籽,就剩我和铃铃姐姐在屋里,炉子里冒着烟,炕洞里煨着火,被卧里的热乎气儿让人烙了背面再烙正面,惬意的要得。可我偏偏听见院子里有小学生放学的喧闹声,偏偏要闹腾着去院子里找小哥哥小姐姐们玩,铃铃姐姐给我穿好了棉衣棉裤,刚打开一条门缝缝,我就钻了出去。冷不丁地看见院子里蹲着一只大灰狗,长长的尾巴在扑打着地面上的雪,不紧不慢,神态自在安闲,我那时是很喜欢狗的,喜颠颠地就跑了去,谁想它竟嗖地扑了过来,一口咬住我的脖子。

    一只狼。

    一只在门外雪地上徘徊了很久装做孩童笑闹声诱人上当的凶恶的狼。

    我被饿狼叼着在雪地上狂奔。

    我的惨叫声惊动了从保管室里刚刚回转的奶妈和一行人。

    奶妈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村人邻居们也拼死拼活地在后边追。

    我被狼叼到村子后边碾渠畔的柿子树下,奶妈和一帮众人已操着铁锨锄头棍棒紧追而来。

    那狼也许是饿虚了饿过劲儿了,前脚一瘫,后脚一软,就趔趄在雪地上。

    夺路而逃。

    夺路而逃也不忘了伸出尖利的爪子在我的脸上猛抓了一把。

    皮开肉绽。

    血肉模糊。

    我的那张细皮嫩肉的脸蛋毁于一旦。

    从此我变做人人耻笑的“狼挖脸”。

    从此我再不知道自己原本长什么样子,也再也没有欢乐和童年。

    那个冬天,奶妈天天以泪洗面:“可怜的儿,我咋敢叫伢哪妈知道呀,要是伢哪连心的妈知道了看不把心给疼烂,看不把心给疼烂?!”奶妈就这样自说自话,常常哭着哭着就责怪自己,责怪铃铃没有看好弟弟,还有些庆幸:“看危险的怕怕,危险的怕怕,要是人晚来一步,要是那恶物柿树底下歇了气又换了口,换了口就没我的儿了,就没我儿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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