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惊异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当她在那样一个暴风雨之夜,撕心裂肺地哭号着出现在深夜的墓园,她的雪白的襁褓和上面绣着的红玫瑰,还有那把遮风蔽雨的红纸伞,使哑叔在不堪回首的悲剧故事里再一次难逃伞郎的命运。曾经的岁月,曾经的伞店,曾经荣辱与共的日子,曾经的绿衣裳紫衣裳的爱人,曾经的苦难与眼泪,无一不在提醒他,他是一个有罪的人,他不仅害了桑眉,更害了阳子。在那个五月的石榴花红的夜里,身穿紫衣裳的女孩,曾经那么一往情深地为他演唱一首好听的歌:“让我做你的新娘吧!”噢,阳子,阳子啊,那是一个清风明月一般的好女孩,她的紫衣裳在那个端午节的夜里,在那样恍惚而苍茫的时刻,深深地,深深地,攥取了他的心。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纯净,她的歌声里却有着揪人心肺的沉重,有风挟裹着雨丝隔窗吹来,迷乱了她的长发,她在对他低吟轻诉:“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迷离之中,她苍白而又热烈,冰雪般圣洁,火一样炙人:“当最初的青梅枯萎/当最后的竹马逝去/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那一滴清泪!”而在最真实的那一刻,他和她,是没有红盖头的,在那样简单的仓促的销魂的夜晚,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每一颗都飞花溅玉般,滚落在他的身上,心上。就在那一天,阳子对他说:“好好爱我,伞郎,给我一个世上最好的孩子。”
伞郎无数次去回想那一夜的情景,回想每一个细节,回想阳子说过的每一句话,伞郎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促使阳子在生下那个孩子之后,依然决然地离开商州。那一夜,仅有的一个销魂之夜啊!第二天,伞郎就被抓去劳教了,伞郎罪加一等:流氓罪。村里人偷听了他和阳子的“墙根”,报告了组织。一年后他才被放出来,得知阳子等了他很长时间,生下一个女儿,过了满月就走了,回了大连。
只是哑叔并不理解阳子为什么要把女儿扔进墓园,而且偏偏让他拣着了。
也许阳子是把她当死孩子扔掉的,只是死孩子一触到墓园里的水气和地气,就在风大雨大雷鸣电闪之中活过来了;也许冥冥之中有人怜他孤苦无助,把亲生的女儿送来陪他;也许……也许有更多的理由,但是什么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骨肉,他和阳子的骨肉,他的亲亲的女儿,他的秋晓。秋晓自小就跟着他在墓园里长大,打着红纸伞,跟鸽子一起飞,画水粉画,听白衣的少年横笛而吹。上小学,连跳三级,又上中学,婷婷的十六岁。秋晓爱上了吹笛子的少年,那个少年竟然是小桃红的儿子。
哑叔永远站在父亲的角度去审视去观察,那个名叫钟望尘的少年,英俊,聪明,善良,乐于助人。美中不足的是,他竟然是小桃红的儿子,他与秋晓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有着辈分的差异。这一对天设地造、相亲相爱的壁人儿,真的能够佳偶天成吗?
哑叔永远站在尴尬与痛苦的境地去思谋自己心里的热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爱是轰轰烈烈的,可以尽情地表白,可以倾其所有,忘乎所以,哪怕爱得失去自己,哪怕爱得燃成灰烬;有一些爱却是永远无从表白,只有默默地强压在心底,只有一次次按捺心中的**与渴望。在商州的传说里,哑叔不仅是赫赫有名的伞郎,而且是众所周知的独自撑起祖传商字号伞店的商寒,可是现在,当他背负着辛酸的往事离开商州,他就是又老又丑的哑巴了。他甚至不敢直面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哑叔宁愿女儿永远是孤儿,也不愿她知道她有一个如此不体面的哑巴父亲,更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还有儿子。哑叔都不敢去想自己还有一个名叫商心的儿子。那是他和桑眉的孩子,那是个多么乖巧多么懂事的孩子呀!在被当做“地主崽”跟着戴高帽子的地主娘老子陪斗的日子里,他总是默默地走在游街批斗的队伍里,从来也不哭不闹。每晚回到家里,还知疼知热地用小拳头替受刑的爹娘捶肩捶背。只是后来发生了那起骇人的“酸水”事件,做父亲的容颜被毁,变做鬼模鬼样,做母亲的含羞跳井,从此一命呜呼,小小的商心才真正伤透了心。哑叔永远忘不了他那年仅六岁的孩子在看到他的一脸疤痕之后的强烈惊愕,那副伤透了心的绝望表情;哑叔更记得儿子小小年纪对**世界异乎寻常的愤怒与鄙夷,他说:“我恨你,恨你们这些人,爹不像爹,娘不像娘,这就是大人吗?大人怎么就这样?!我不想再见到你们!”那个儿子后来是跟着一个下队的工作组走了,工作组里有一个北京来的女记者,她很喜欢孩子,喜欢乖巧伶俐的商心,商心就对她说:“姑姑你带我走吧,带我永远离开这里。”这女记者四十多了还未结婚,对商心实在是喜爱至极,又很同情这一家人的遭遇,于是就征求做父亲的有什么意见。身为阶下囚的商寒那时候已是尼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是被毁了容颜伤了元气的,便摆摆手,给了儿子一条去北京的生路。
所以,从商州再次回到大连,哑叔是割断了一世父子的念想,割断了对商州的牵挂与眷恋,义无返顾地走了,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