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也。朝臣元舅以吾先经太宗,复立为高宗后,有损威仪,是以极力反对。高宗仁懦,受制于元舅久矣。诚非此,何如李世勣所言:‘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吾与高宗守望相倚,共谋社稷,时逾三十年,其中甘苦,不足与外人道也。”
我暗思:“原来如此。高宗岂不知武氏先事父皇,何必冒天下之大不讳,乃自招其辱?顾命大臣,恃遗诏而自重,高宗所愤焉。欲得武氏之助,必改立武氏为后而后可。而李唐朝多习胡风,汉俗伦理,何曾顾忌?以为小节也。顾命大臣以此力阻,理亦固然,而李世勣一言而决,其投机亦甚也。”
忽道:“先生所思极是。当时朝中元老擅权,奈何高宗势孤无助,是以高宗但知武氏封后同盟大计,不知武媚曾为父皇嫔妃小节焉。帝皇家事,岂可以常伦度之?世人愚痴,焉知帝心!”
我抚掌而笑,道:“卿非人耶,何知我心思乃耳?”
笑道:“先生勿怪,吾自重入宫中,闲暇之际,但以察言观色,猜揣人心为消遣,竟也屡中。久不试此,今竟中之,亦偶然也。”
五
又拜,起。但见金光耀眼,仪态万千,赫然称制则天皇帝矣。
见容色不衰,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虽年过六旬,犹四十美妇焉。
一见之下,不觉起身一揖,笑道:“天后至矣,果然惊采艳艳,真天人也。”举手示意,威仪犹存。
忽然朗朗而笑,道:“宫中日月短,弹指五十年,朕垂垂老态,先生见笑耳。高宗升天后,朕亦朽矣,花甲之年,入土过半焉。”蓦闻其笑,隐现放恣淫逸之声。
我叹道:“高宗之后,武后数黜太子,屡更皇嗣,乃知篡意已显,及至称制天下,而徐敬业反,亦曾预知乎?”
闻言,微笑道:“逆徐乃李世勣之后也,其存怨望久矣。朕封天后,苦心经营,时顾命旧臣,势渐支离。至朕称制,内外不服者众,朕固知之,然则亦有法炮制。但大兴密告,亦令自举,恩威兼施,培植党羽,为吾效力。朕先经太宗,后为高宗后,其间为妃为后之难,屈己低眉之苦,岂数言可尽?当是时也,朕亦自存志焉。朕与高宗共决事于朝,经三十余年,孰谓女子无能治天下?朕照临天下,非自天授起,乃自显庆始焉。诸子幼稚,何堪社稷之托?朕唯憾一生与诸子隔阂,但有骨肉之分,而无母子之亲。世人固以朕绝无情,朕无以自明。以佛因果论,朕亦知造孽过深故也。”
忽见案前有一纸笺,上书一诗云:“秋风寂寞秋云轻,堠氏山头月正明,帝子西飞仙驭远,不知何处夜吹笙?”颤抚之际,不觉泪下。
此乃高宗咸亨二年,武后随幸宿永庆寺,月明之秋,夜思已殪太子李弘而作诗。叹道:“人非草木,焉能无情?草木尚如此,人何以堪?吾固不喜作悲自扰也。如此,亦一时感念系之。”
我笑道:“武后革命称制,改李唐而为武周,皆托之佛教,启元天授,实开天辟地之未有焉,亦令国人大开耳目,以为日从西出,牝鸡司晨矣。而公然纳男宠于后宫,肆无忌惮,终招致诟议,后亦知有今日乎?”
哑然失笑,叹道:“生如朝露,死若泡影。法界圆融,色空不二。生死之间,幽禽尚知相偶之乐,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朕一生劳心沥血,所为何哉?乃为他人作嫁衣裳。而帝王将相,宁有种乎?高宗在时,虽与朕同称二圣,而决策皆出于朕也。称制天下,不过以示古今,令后世人知朕虽身为女流,亦可君临天下,非独男子可为也。既称制,后宫宸殿,亦当如帝王制度。男宠之娱,非空穴来风,亦有其事。当朕老矣,思之当日,乐如何之,而事近荒唐,毕竟不尊,亦有悔焉。”
我又问:“如何身后又去帝号,与高宗合葬,立无字碑,令人猜疑不绝?”
“朕有生之年,八十进二,大半皆宫中度过,可谓极矣至矣。一生功罪得失,又岂一碑刻字所能尽?朕虽称制,终为人妇,身后去帝号,与高宗合葬,示以夫妇之义。但立一石碑,空无一字,实蕴深意焉。世人难解,先生亦知之乎?”
我恍然大悟:“武后平生极崇佛教,李唐则尊道家,二者皆本空无。佛境无非道界,道家终归佛门。莫非武氏欲以此昭示后人,欲知武曌,当以空无境界观之。无字碑立,与日月同在,昭然天下久矣。”
六
我又问:“晚生尚有一疑?”
“先生但问无妨。”
“当年骆宾王讨武曌檄传至手中,文风犀利,痛快淋漓,武后一读之下,能无感乎?”
叹曰:“宾王之文,真入木三分!当时读之,实令朕汗颜不已,无地自容。读将过半,急中生智,佯问左右:作此者何人?左右答以骆宾王。朕不怒反笑,故为叹曰:有才如此而使不偶,宰相之过也。如此遮掩而过,岂料后世竟以此赞朕大度,有容人之雅,则非朕所望耳。”
又道:“可知言行毁誉之间,实有大出意料之外者,亦令人啼笑皆非。朕叹宾王之才,知其文采过人,必令后世人置朕于不堪,故此惊惶,非谓其所言尽实矣焉。自古以讹传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