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苍白,躬身合什道:“贫尼拜见先生。”
微微一笑,亦合什道:“才人不必多礼。卿此身装束,别具风致,目光如水,清澈澄碧,真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晚生于千百年后,读唐史至才人削发为尼之际,叹为艳绝,为之神往。方知当日高宗行香感业寺,见卿如此,岂不怦然心动,旧情复萌?史言卿泣,高宗亦泣,或亦非虚也。太子与卿,实乃千古一对痴男怨女焉!”
一双妙目,熠熠生光,似遥思当日,心弛神往,叹道:“先生重提此事,亦使贫尼如回当年矣。当时太宗见弃,臣妾以无嗣之身削发入寺为尼,昔日镜奁裙裳卷入箱底,不忍再启。从兹青灯古佛,缁衣裹身,感何其伤矣。”
我微笑,道:“卿自言幼即崇佛,身入寺院,虽非本愿,而一旦遁栖空门,乃悟宿缘异熟者乎?”
闻言,低眉道:“武媚入寺之时,年已二十五六。宫中经年,虽未宠遇,而宫殿堂皇富丽,鲜衣丰肴,实心所眷恋。不意一朝出宫,遽入空门,如坠深谷,一落千丈,恍若隔世。心中失落,直若天壤之别。暮鼓晨钟,冷敲木鱼,寂夜孤身,诵经之际,能无悲耶?或冀异日,高宗偶念及昔,而僧俗异途,终归无望,又可奈何?至此,真万念俱灰,身心皆毁,虽生如死。”
我默然不语。
眼中有泪,又道:“武媚虽愚钝,至此亦有所悟焉。方知人生如梦,贵贱无常,孰料富贵夭寿,到头皆空?感悟及此,亦如梦醒,但一心向佛。谁想时隔一载,又逢太宗忌日,高宗至寺行香。武媚骤然见之,莫名悲从中来,不觉泣下。众人见此,以为感念先帝过悲,不知实自伤自悼耳。岂知高宗蓦然回首,见武媚如此,相对无言,凝视久之,亦泣有声。”言下不禁哽咽。
有顷,又道:“自此一会,武媚心中更增伤感。自思年少,父亲弃去,武媚自请入宫,惟企得沐君恩,泽及家人。及至既事太宗,转眼见弃,又高宗见爱,而身已入空门矣,唯自艾自怨,以泪洗面,终日不绝。一朝忽闻王皇后懿旨,令暗蓄发,待召入宫。真喜出望外,又如死而复生。”
我道:“‘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晚生固知此时之武才人,虽颜色如旧,却非昔日之武媚娘也。”
四
微笑起身,又拜。缓缓而起,已然凤冠霞披,身为皇后妆矣。
从容道:“果如先生言。佛门一尼,色相俱空,忽然一朝重入帝宫,心内交感,实难言表。必欲言之,则武媚至此,无异脱胎换骨矣。”
我心存疑惑,叹道:“史言才人重入后宫,屈己事王皇后,使王皇后数美言于高宗,高宗亦思媚娘久矣,因之大幸才人,册为昭仪。昭仪专宠后,无复为皇后驱使焉。而昭仪一旦封后,竟使王皇后、淑妃手足尽断,投之酒瓮,杀而后已,不亦太忍乎?”
一时语塞,沉吟之际,犹恨恨道:“王皇后亦非善人也。先是嘱吾蓄发回宫,非为怜我,为分淑妃宠也。后宫争宠,何朝无有?若非东风压倒西风,则必西风压倒东风,势难两立。而淑妃狐媚,高宗优柔,一旦心念旧情,与二妪重归于好,吾恐此二妪复宠得势,则吾身将置何地?而气急败坏,妇毒之心,若非断足投瓮,杀而后快,不足以泄心头之恨矣。”
言至此,语气略缓,叹道:“先生以为吾行事太忍,不知后宫险恶,亦如虎狼之穴。吾深恐日久生变,不绝其后患,寝食难安也。”
我不觉摇头,叹道:“如此虽在情理,未免罪过也深。晚生乃知帝王宫中,实常有非常之事发生耳。”
道:“武媚先事太宗,复为高宗后,实非易得焉。亦于感业寺中悟:帝王幸后宫,乃图一时新鲜,而时日久之,喜新厌旧,性情所固然。但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既蒙高宗幸,实天意怜我,岂可再失良机?世人焉知,吾以不伦之身,曲尽事夫之道,用心良苦。吾爱高宗,实百倍于高宗爱我。吾取悦夫君,不遗余力,幸得高宗感爱,方得专宠于一身。武媚性刚决断,爱憎分明,有碍我者,皆为仇敌,必除而后止。世人但知武后残忍,不知武后与高宗,相爱至深,固不容他人稍有窥伺焉。”
我谓:“自古道:虎毒不食子。然则亲手扼杀亲女以陷王皇后之行,即令千载下听闻,仍令人发指。史言凿凿,武后又作何辩白?”
叹道:“吾一生所为,实多罪孽,而结怨无数,冤冤相报,无有断绝。业已至此,夫复何言?而受扼杀亲生之责,吾实冤哉。当年骆宾王虽血口喷吾,犹未以此为诬辞也。”
我不禁愕然。
又道:“先生试想,吾以专宠之身,欲夺皇后之位,非必杀亲生以陷王皇后而为捷径乎?此史家诬吾矣。吾十四进宫,二十有五入寺,二十八岁重入后宫,经三年而封后。乃为昭仪,虽得专宠,王皇后仍为皇后,皇后恨吾,何必杀吾女?若必杀之,何不杀吾儿?废立皇后,实则另有隐情,世人不知也。”
我愕然无对。
叹道:“先生岂知高宗登极后,实感力不从心,智有不及,欲吾为其分忧焉。高宗知吾善谋,必封吾为后,乃为李唐天下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