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母亲,似乎永远是软弱、爱流泪、没有办法的。永远是在控诉的,母亲认为父亲很不道德,很不人性,至少,他表现得不爱自己的孩子,更不懂爱自己。
她似乎走进了一个丛林,那里,每一只凶悍的雄鹰都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也喂养自己的孩子,同时也处置自己的孩子。它们的品质就是需要强悍,需要力量,要不,就会从悬崖上坠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是的,为了生存,它们需要铤而走险,需要让它们的孩子也了解生活的艰难。它们需要凶恶一些,严厉一些,不能表现出太多的温柔,因为生活本身并不温柔。
父亲是一个具备生活磨难和危机意识的人,他在艰苦的年代挨过饿,那种饥饿足以摧垮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意志。自然灾害使庄稼不能生长,大家吃树皮、吃草根,什么都吃,甚至老鼠、蛇、青蛙……父亲是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男孩,家里其他孩子都因为饥荒饿死了。
那种强悍的、不能逆转年代的记忆包裹着父亲的内心。贫穷、艰难、苦涩、毫无温暖,连穿的都很欠缺。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饥饿折磨着一家人,他很早就学会了出去讨吃的,跟他的姐妹一起。他没有好的衣服穿,外面正打完仗,人们刚从帝国主义列强和阶级敌人手里摆脱出来,大家不知道富裕之路在哪里,不断地忆苦思甜,寻求出路,需要金钱,需要蔽体的衣服,需要强有力的生存意志,不需要温情和眼泪,因为它们没有用—必须为了生存,为了革命战斗团结起来,一边维护国家安全,预防阶级敌人的进犯,一边全面建设,节衣缩食,需要很努力地奋斗才能有一点点粮食、衣服等等。
父亲从小就表现得如同野蛮人一样难缠,他无法选择地生长在一个贫下中农家庭,一个危机深重的家庭。父亲对他的管教极其严厉。爷爷有一根鞭子,是用来教训父亲的。在爷爷看来,对于儿子,一定是不打不成器。他用过各种方法责打父亲,只要他到处乱跑,不听话,只要他无法顺服他的意志,或是他想要更多的食物,他都会给他点厉害尝尝——你不可以被娇纵—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的出生本来就是个拖累,在这个年代,你必须得了解,没有苦难就没有食物,不懂得被责罚,就永远不会长大。在那个时代,人们更没有心理上的保障,那种恐慌与紧迫感威胁着人的神经,只要不被饿死就是万幸。
那是一定程度的家国磨难教育,爷爷认为,这对儿子是有益的,但可能也源于他自己的生存恐惧,他无法表达内心的爱,因为爱对于他来说太过奢侈,对于贫下中农,冲动与打骂才是培养强悍的最好方式——只有反抗,才能有所出路。
父亲也开始反抗,他表现得更为桀骜不驯,他过早地承担了父辈的压力,而没有学会如何去跟人好好相爱。他的眼神开始有了非理性的倾向,常常试图找回内心的柔软,但表现的形式常常是一种虐待——自我虐待和彼此虐待。他用最毒辣的语言挑衅别人,他要激起父母的愤怒,激起他人的愤怒,让他们痛苦。他认为,这就是在表达他内心的不平衡,让他人痛苦便也是在体现一种自我存在,至少他是一个人,他的心理需要被关注。
跟父亲相处常常是惊恐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脾气。他看似正常的外表下,有一颗阴郁而缺乏感情的心。他要感情,但却不知道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表达——他看女儿时,常常不耐烦,鄙视,认为她的存在是多余的,或者认为她太过骄傲,不够顺服。他心目中的女人应该是那种娇弱、顺从、没有自己的感受、可以不被尊重的。而苏慕从来都不是,她继承了母亲家族的清高,自尊心很强,这都让他很不愉快。同时,他也觉得她的学费过多,希望她能尽早脱离他的抚养,自食其力。
父亲鲁莽的内心,没有宽松平和的余地,他喜欢做的,就是爆发他的不满和不安,去伤害周围的人,这样,他就觉得好受了——他并不知道自己令别人如何痛苦万分,他只是以此为乐。很简单的例子,他喜欢在饭桌上发火,当他的怒气和挑衅朝向女儿,让女儿气得扔下碗筷回到房间后,他仍然会追过来大声拍打房门,进一步瓦解她。他知道她可能会哭泣,但他更不懂得如何处理眼泪,他会很不耐烦,大声挖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