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屋,我在老七身上踢打哭闹,让他
把我送回母亲身边去。老七舜铨不听,我就往他的袍子上抹了一把又一把鼻涕,唾
了一口又一口唾沫,直到老七把我夹到后园亭子里,狠狠地撂在石头地上。
老七点着我的鼻子说,你胡说了些什么!我说,我怎胡说了,我什么也没说。
老七说,你个缺心眼子的二百五,你还嫌这个家里不乱么!老七说“家里乱”是有
原因的,不久前,他的媳妇柳四咪刚跟着我们家的老大金舜钻跑了,他心里烦,气
儿不顺。我说,你媳妇跟着老大跑了,你去找老大呀,夹持我干什么。老七听了我
这话气得脸也白了,嘴唇直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老七没了词儿,越发来劲。
我说,连自个儿媳妇都看不住,还有脸说我呢。老七舜铨想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
来,“啪”地抽了我一个嘴巴子。
真挨了打我反倒不哭了,我学着六儿的样子,显出一副无耻与无赖相,也像六
儿那样一字一顿地说:我、操、你、妈!
老七愣了,他像不认识一样地看了我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你说……说……什
么……我妈她……怎么你了?
我很得意,我觉得六儿真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创造的这句箴言可以降服我们
家任何一个老几,我的那些虾米皮炸酱面可真是没有白吃。
我把发呆卖傻的老七扔在园子里,自己晃晃悠悠转到西院厨房来。厨房里,大
笼屉冒着热气,那里面传出了肉包子的香味儿。老王正在熬红小豆粥,豆还没烂,
他坐在小凳上剥核桃仁。我在核桃仁碗前蹲下来,老王把碗端开了。
我说,刚才老七打我了。
老王没言语,也没有表情。
我说,老七打了我一个嘴巴。
老王将一个硕大而美丽的核桃仁丢进碗里。
我说,这事我跟老七没完。他说我给家里添乱……
老王说,小格格您到前头玩儿去吧,您也甭给我这儿添乱了。
我说,老王你客气什么,咱们谁跟谁呀?
老王说,不是客气,是怕太太们怪罪。不管怎么着,我老王也是下人,是伺候
人的人。
我说,老王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生分,咱们俩平时的关系可是不错。
老王一边把我往外推一边说,谁敢跟您不错呀,您是《捉放曹》里的曹操,我
是里头的陈宫,我不跟着您跑啦,我改辙啦。
我傻乎乎地问,我是曹操,那谁是吕伯奢,我把谁杀啦?
老王说,你把你阿玛杀啦。
我说,我阿玛跟老三上琉璃厂看古玩去了,他活得好好儿的。
老王说,今儿晚上他就好好儿不成了,你等着吧,有场好闹呢。
我说老王是替古人操心,说完瞅着空当,抓了一把核桃仁,撒腿就跑。
老王追出厨房跳着脚地嚷嚷:我大半天的工夫,让你一把抓投了!
那天,我一个人在院里进进出出,却没一个人理我,使我感到我很不是只好鸟。
晚上,并没有老王说的“好闹”,父亲从琉璃厂买回来一个会闹鬼的洋钟,一
到点,两个小鬼轮番出来打鼓,挤眉弄眼的,还会扭屁股。父亲说这是从宫里流散
出来的物件,因为钟背后有英吉利敬献孝和睿皇太后的字样,推算起来该是道光时
候的东西。母亲似乎也很高兴,让那俩鬼打了一遍又一遍鼓,还说其中的一个长得
像厨子老王。
我没心思看鬼打鼓,我为肚子里的三个包子两碗粥一盘白肉而折腾,愁眉苦脸
地弯在炕桌边上,没完没了地哼哼。刘妈说,这孩子今儿是吃撑着了,让老王给她
彻碗起子水喝吧。母亲说行,又说以后我吃饭不能跟着大人们在一起混,得给我单
拨出来,否则没数,我像这样的撑着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刘妈说的“起子”,其实
就是苏打,发面用的。她让我肚子里的包子们像面一样地起泡发酵,这招儿真是绝
得不能再绝了,也就是刘妈想得出来。
喝了那又苦又涩的起子水,我回去睡了。
五
我依旧跟着父亲去桥儿胡同,照旧吃那炸酱面,照旧吃那廉价的糖豆大酸枣。
不同的是,六儿不打袼褙了,他拿起了针线。这么一来,院里树底下再没了他的踪
影,他老在东屋的案子前为一堆堆布而忙碌,当然那些布较他打袼褙的布有了很大
进步。谢娘跟他一块儿干,谢娘是他的师傅,也是他的帮手。
他还是不理我,脸上对我的厌恶依然如故。
我对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常想,要是别人大概会对父亲的援助而感激涕零了,但六儿并不因这而增加
对父亲的了解,消除他们之间固有的隔膜。这真是一个执拗的、奇怪的人。
这天,下着大雪,我和父亲又来到了桥儿胡同。
谢娘对我说六儿给我缝了一个好看的小布人儿,让我快过去看看。我说,那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