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父亲很快活。
谢娘也很快活。
我当然更快活。
父亲在回家的车里常摇头晃脑地对我念: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
优,回也不改其乐……我马上会接上一句:贤哉回也。
父女相视一笑。
金家知道父亲这个秘密的还有厨子老王,他常常禀承父亲的旨意给谢家送东西。
老王是父亲的心腹,嘴很严,山东人,很讲义气。老王在我跟前从来没提过谢家半
个字。我、父亲和老王对谢家的关系,用后来很著名的样板戏上的一句词是“单线
联系”。能与某个人共同保守一个秘密是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种心照不宣的
感觉让我快乐,让我时时地处于兴奋状态。
谢家吸引我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些袼褙。打袼褙是件近似游戏的轻松活,首先要
将那些烂布用水喷湿,第一层尽量挑选整块的,用水粘在板子上,以便将来干了好
往下揭。第二层才开始抹糨子,然后像拼七巧板一样,将那些颜色不一、形状纷杂
的小布块儿往一起拼。要拼得平整而恰到好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要经过一番
周密的思考和设计。一张袼褙要打三层才算成功,这个过程是个很有意思的过程。
通过自己的手,将那一堆脏而烂的破布变成一块块硬展展的袼褙,揭下来一张张摞
在屋里的炕上,最终变成一斤斤香喷喷的杂面,伴着大蒜瓣吃进肚里,想想真不可
思议,神奇极了。
我对这个工作很着迷,开始是蹲在六儿跟前看他操作,后来是给他打下手,将
布淋湿,将那些缝纫的布边撕去,后来慢慢从形状上挑选出合适的递给他,供他使
用。六儿对我的参与呈不合作态度,常常是我递过去一块,他却将它漫不经心地扔
在一边。自己在烂布堆里重新翻找,另找出一块补上去。开始我以为他是成心气我,
渐渐的我窥出端倪,他是在挑选色彩。也就是说,六儿不光要形状合适,还要色彩
搭配,藏蓝对嫩粉,鹅黄配水绿,一些烂七八糟的破烂经六儿这一调整,就变得有
了内容,有了变化,达到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六儿的袼褙打得空前绝后。
六儿的书念得一塌糊涂。
六儿都十五了,还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永远地念成“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父亲纠正了他几次,均改不过来,看来
是有意为之。
谢娘从附近收揽些外线活,以维持家用。穷杂之地的针线活毕竟有限,加之谢
娘的眼神已然不济,花得厉害,做不了细活了,所从事的也不过是为些拉车的、送
煤的、赶脚的单身汉做些缝缝补补的简单活计或是给某家的老人做做装裹什么的,
收入可想而知。谢家之所以还能经常吃到虾米皮炸酱面,这多与父亲的资助有关。
至于这院房与父亲究竟有什么关联,我说不清楚。六儿拼命地打格措,其中难免没
有摆脱虾米皮炸酱面的笼罩成分在其中。他要自立,他要挣脱出这难堪与尴尬,就
必须苦苦地劳作,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袼褙上。毕竟是能力有限,毕竟是太难了。他
很无奈,焦急而忧郁,命运的安排是如此的残酷无情,这是他与我注定不能融洽相
处、不能平等相待的原因。
我那时不懂,后来就懂了。
我老觉得我很聪明,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聪明比起我的母亲差远了。
我身上常常出现的糨子嘎巴儿和那不甚好闻的气息引起了母亲的注意。一天我
和母亲在老七舜铨房里,母亲摸着我那被糨糊粘得发亮的袖口说,又跟你阿玛去裱
画了么?我说是的。母亲问,都裱了些什么画呀,是不是老七画的那些啊?老七舜
铨正在纸上画鸭子,他一边画一边说,我是不会把我的画拿出去让我阿玛糟蹋的,
您看看丫丫身上的糨子,您闻闻这股馊臭的糨子味儿,料不是什么上档次的裱画铺。
母亲说,你上回说的那个叫六儿的,他们家哥儿几个呀?我说哥儿一个。母亲说,
哥儿一个怎么会叫六儿呢?我说,因为他像咱们家的老六,他脑袋上也长了角。舜
铨突然停了画,惊奇地看着我,一脸严肃。母亲问,那个六儿在哪儿住哇?我牢记
着父亲的嘱咐,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朗声答道:桥儿胡同。我特别注意了“桥”的发
音,让它尽量与“雀”远离。母亲说,是雀儿胡同啊,那是在南城了。我慌忙辩道,
您摘错了,是桥儿不是雀儿。母亲笑了笑说,上回你阿玛不是说六儿在东单么,怎
么又到了雀儿胡同呢?我急赤白脸地争辩道,是桥儿,不是雀儿!我们家人都说老
七傻,其实我比老七还傻,老七在旁边都听出破绽来了,直冲我瞪眼,我却还没心
倒肺地嚷嚷什么桥、雀儿。母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你别跟我争了,我早看
出来了,你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算是白疼你了。我说,我怎么是白眼狼了,
怎么是白眼狼了?
母亲叹了口气,神情黯然,歪过脸再不理我。我还要跟母亲论理“白眼狼”的
问题,老七从后头把我拦腰抱起,三步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