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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苓中篇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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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何曾至谢桥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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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再不许出去胡说,你溥大爷还活着,
让他知道了你这是犯上……父亲说的“溥大爷”指的是已经被关押在国外的溥仪,
尽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亲对他还是充满了敬畏,明明溥仪比父亲辈分还低,年
龄还小,父亲仍是将他称为“溥大爷”。皇上是真龙,我们要再出一条龙那就是篡
位造反,犯忌!所以,我们家的老六真就是龙,也不能说他是龙。

    于是,我将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象他顶着一双怎样的大犄角在院子里
走来走去,想象他怎样痛苦地蜕皮,那角是不断地长,那皮是不停地蜕,总之,那
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亲探讨老六睡觉是不是像蟒
一样地盘在炕上这一问题,我认为老六是应该盘着睡而不是像我一样在被窝里伸得
直直地睡。母亲说,你怎么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说,大凡长虫一类,只要一伸
直就是死了。咱家槐树上的“吊死鬼”被我捉在手里,从来都是翻卷着挣扎,跟蛇
一样的,拿我阿玛的放大镜在太阳下头一照,吱的一声,那虫儿就焦了,就挺了,
挺了就是死了。母亲听了将我一下推得老远,说难怪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儿,
让人恶心极了。我说,您搂着我还嫌恶心,我到底还是一个小丫丫,我二娘搂着老
六都没嫌恶心,老六可是一条长癣的癞龙,那精湿溜滑的龙味想必不会比槐树上的
“吊死鬼”好闻。母亲还是不想靠近我,于是我就用头去抵母亲,企望我的脑袋上
也能长出一对美丽的、梅花鹿一样的犄角。母亲闪过我那乱糟糟的脑袋说其实老六
头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大角,只不过他的头顶骨有两个突起的核罢了,摸起来像两
个未钻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见那两个犄角长出来。我愣了半晌,对“未长出
的犄角”很遗憾,想象老六要是再多活几年,长到我父亲那般年纪,一定能生出很
木错的角来。人和鹿是一样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会生出犄角,西城
沁贝勒家园子里养的鹿就是如此。

    我们家有关老六的话题虽然不多但都很精彩,传说老六落生时眼目大开,哭声
深沉,遍身黑鳞,异相昭著。他是在偏院的北屋降生的,说是生时浓云密布,雷声
轰隆,众人在其生母的昏厥中惴惴不安,不知这驾着雷霆而来的麟儿,预示着这个
家族的何种命运。我们家舅姥爷私下说,看这天相,所来的料不是个等闲人物。金
家是天皇贵胄,龙脉相延,该是不错的,然龙生九种,九种各一,其中必定有一个
是孽种,但愿不要应在了这个老六身上。

    老六身上的那层鳞苦苦折磨着他,使他痛苦不堪,需时时地将他浸泡在水盆里
才能使他安静下来。听说那鳞乌黑发亮,有花纹斑点,时常成片脱落,很是吓人。
二娘抱着老六去医院看过,老六这身皮把那些护土吓得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医
院给开了不少药水,抹了只是杀得疼,根本不管用。舅姥爷说,不必治了,凡有成
勋长誉者,必附以怪异。我父与曾国藩曾文正公同朝共事,知那文正公也是终身癣
疥如蛇附,每天用两双手抓挠,必脱下一把皮屑,这实则是贵人之相。

    老六两岁的时候,有一天白云观的武老道来我们家找父亲聊天,父亲着人将老
六抱出来让老道着。老六一见老道,立时在老妈子身上翻滚打挺,大哭不止,一刻
也不能消停。武老道站着胡子坐在太师椅上冷冷地看,一口一口地喝茶,并不理睬
闹得地覆天翻的老六。父亲只好让人把哭泣的老六抱走,那一路哭声直响到后院深
处,许久不能止。父亲请老道对孩子的未来给予提示,老道说,四爷的茶很好,是
上等的君山银毫……

    武老道在京城不是寻常人物,据云能过阴阳,通声气,更兼有点金之术,奔走
者争集其门。武老道论命相堪称奇验,京师某王爷曾微服请相,所示为光绪和宣统
的八字,武老道看过后说,先者论命当穷饿以终,后者则有破家之祸。众人皆服。
今老道对老六的前程既不肯点明,父亲也不便多问,愈发觉得六儿子的神秘不可测。
老道喝透了茶,才款款说道,令公子有胎衣包养,生虽有惊而命大,日主有火,盛
则足智多谋,欠则懦弱胆怯,大堤财旺,若生在贫贱之家当责不可言。父亲问如今
生在金家又当如何,老道说,水一、大二、木三、金四、土五,戊见甲,当在三、
八岁。父亲问三、八岁当怎样。老道说,四爷这条没味儿了……

    事后父亲将武老道的话学给老大的母亲听,二娘说,一个孩子家,三、八岁能
怎么样呢,咱们的六儿眼瞅着虚岁过了三周,也没见有什么不好,他一个花老道,
故弄玄虚地瞎说罢了。父亲说,还是要留神些才好。二娘说,留神自要留神,家里
的孩子们咱们哪个又不留神了,只是不要看得太神圣娇贵了才好。小孩子推得中和
才能健康成长,旺不得也弱不得,旺则不能任,弱则不能禁,只待至十五成人,才
可以分别贵贱,现在抱在怀里就论前程实实的是有些荒诞了。话是这样说,但父亲
对这个生有异禀的儿子仍是情有独钟,常常将老大抱在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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