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医院看望老姐夫,老姐夫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仍旧不好看。一看见我们,老姐夫的眼泪就下来了,悲伤得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老张劝老姐夫不要难过,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就是老姐夫罢,这样的病要是搁别人,怕早已扛不住了。老姐夫仍是悲不能止,老张说,姑老爷别难受,等您回去了咱们接着练羽化升天。老姐夫说他怕是练不成了,老张问为什么,老姐夫说,你知道“一"么?老张说,一就是一,三岁孩子也知道。老姐夫叹了口气说一就是元,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一切主之以太一,如今他的肚子让人家开了膛,把元气儿都放了,再练也白搭。老姐夫这么一说,让老张也没了话,因为老张也不可能把老姐夫的“一”找回来。老姐夫说这协和医院是美国人开的,美国人把他几十年的功夫都废了,这是洋人们在中国开医院的阴谋之一,它们专开中国人的膛,放中国人的气,他这辈子跟美国不共戴天。听躺在床上病得软弱无力的老姐夫能说出如此气壮山河的话来,很让我敬佩,只是我不明白和美国“不共戴天"的活法将是怎样一种活法。
护士来给老姐夫换药,使我和老张得以见到美国人为老姐夫制造的那伟大的伤口,长长的一条,大蜈蚣一样地趴在老姐夫那放了元气的肚皮上,惨不忍睹。为此,那天我有两件事没有对老姐夫说出,出于,恻隐之心,我实在不忍心给病中的老姐夫雪上加霜。第一,我们后院那十缸酒自老姐夫住院后采取了集体叛变行径,纷纷长出了红毛绿毛,馊臭难闻,由十缸酒变做了十缸泔水,被厨子老王捏着鼻子倒出,臭了一条街;第二,捣制五行散的工具和原料一总被我的五姐送给了西口药铺宋掌柜的,宋掌柜的说那杵和钵至少是汉朝的物件,要是五姑爷舍不得,他还给五姑爷送回来。我五姐一咬牙说,什么汉朝不汉朝,你们再不要让我们家那位爷见着这劳什子。这两件事的结果,意味着我们的老姐夫出院以后既没了酒也没了药,什么也没有了。
老姐夫还在悲悲切切地难受,护士过来干涉我们了,说病人需要安静休养,我们招得病人这样激动,于病情大大不利,如若再这样下去,她们就要压住老姐夫的家属探视牌不往外发了。我跟老张不疼不痒地劝慰了老姐夫几句就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老张说看老姐夫这架势,要复元怕很难,寿命大概也长不了啦。我想起了他还要沾老姐夫的光,跟老姐夫一起飞升的话,就问他还想不想上天。老张说,神仙自个儿连命都顾不过来了,上屁天!又说,其实人间也挺好。
回到家,我们将老姐夫的情况向母亲做了汇报,母亲沉吟了许久,对身后的五格格说,占泰出来以后得好好调养些日子,你们还是回天津去,再不好,那儿也是你们的家,要紧的是你何得要个孩子,那样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
听了母亲的话,我的五姐只是发愣,后来眼圈就红了,再后来她跟我母亲说了只有娘儿俩才能说的话。
五格格在跟母亲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和老张被赶了出去。
三
五格格和老姐夫结婚六七年了也没生出一个孩子来,不但是五格格,我的几个哥哥大多已经成亲,结了婚的哥哥们谁也没为金家制造出一个孩子来。
金家儿子七个,面临着绝嗣的恐慌。
应该说,我的哥哥们都是绝顶聪明,绝顶健康的人,说也奇怪,他们的媳妇自进入金家以后却都不生养,我母亲将此归结为天意,说紫禁城内五十年不闻儿啼,同治、光绪、宣统三朝皇帝绝后,这也是大清江山走到了该灭绝的地步,任谁也无回天之力的劫数。想清朝鼎盛时候的康熙,生了二十四个皇子,二十位公主,仍嫌不够,还要生。乾隆也是十七子十女,煊煊赫赫,热热闹闹的一个皇帝家族,体现着生机,体现着兴旺,那是一种什么气派啊!大清从昌盛到衰败,再怎么说也还经历了二百年的时光,而我们金家,昨天还是一个七子七女的家庭,今天说绝就绝了,跟二百年比,也忒快了点儿。母亲说我父亲在外头一定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才让金家有此报应,时常的逼迫父亲做深刻反省,把我父亲闹得寝食难安
金家的哥儿们七个,老大在南边当国民党,当得认真而忙碌,有时间逛窑子却没时间生孩子,也有说法是我们家这位大爷花天酒地过甚,已经生不出孩子来了。数十年后的结局,证实了此项结论的正确,我们家老大寿命九十有一,一生无子,最后孤寂而终。老二老三老四已娶过妻子,嫂子们也是正经人家儿出身,贤达而通理,只是都不开怀。老五装疯卖傻,吃喝嫖赌,一头栽死在后门桥,说是外头有子嗣,却已散落民间,无从查找。老六八岁早夭,不在谈论之列。老七因为恋爱失败,至今尚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生儿子的问题还谈不到日程上来。父亲的这七个儿子中,应该说只有老二老三老四是后院老姐夫那儿的常客,在后院里,姐夫和他的
三个大舅子的关系融洽得比一家人还一家人,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老姐夫住院,我的三个哥哥轮番端屎端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