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众人都说奇,说没想到后院的树叶儿还能治病,更没想到平时不吭不哈的五姑爷还有这等本事。老张说,那树不是一般的树,是桃树,桃树是辟邪的,五姑爷也不是一般的人,精明之致,能通神见鬼。
我没看到想象中的捉鬼,当然很失望,甚至希望刘妈能再病一场,比前次再厉害些。但刘妈终是没再病,那被驱走的“张家祖先”也再没有回来的意思。我问过老姐夫,几片桃叶子何以就有那么大的力量,比协和医院的葡萄糖酸钙还厉害。老姐夫说,东海有山,山上有大桃树,树上住了两个神仙,两个神仙负责阅览众鬼之恶,有害人的,就用苇子绑了,推到山涧喂老虎,立桃梗当门户可以驱鬼辟邪,是说桃梗上也有两个神在捉鬼,鬼畏桃这是天定的。我说,为什么一定是桃,而不是槐,不是柳,不是杨呀?老姐夫说桃为五行之精,喝桃汤能厌服邪气,制御百鬼,简便而易行。
我从此而敬畏桃树,每每从它底下过便要敛气吞声,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怕的是稍有疏漏被树上的神当做小鬼儿捉了去。
我也跟协和医院的六格格舜镘讨论过葡萄糖酸钙不管用的问题,舜镘说这不是药的事,是刘妈的事,是刘妈接受了桃树叶子的暗示,抗拒了葡萄糖酸钙的结果。又说什么治鬼,都是瞎掰,她让我以后少去后院,少跟老姐夫搀和,否则小小年纪,妖婆似的,一脑袋陈腐没落,太跟不上时代。我说,你先不要说我陈腐没落的话,你那个葡萄糖酸钙没有桃树叶子管用这是有目共睹的。
六格格说那是迷信。
我说我就信迷信。
从此,老姐夫在金家名声大振。
金家上下老少没有谁敢怠慢老姐夫。
但是事情往往出乎人的预料之外,治得了鬼的老姐夫有时候却治不了自己。
有一天半夜时分,金家人全被惊醒,原因是我们的老姐夫“不行了"。
协和医院的救护车就停在我们家的大门前,白色的车身对一贯崇尚大红大绿的北平人来说有种不吉祥的感觉,我们所住的戏楼胡同,从西到东,住了不少达官显贵,而有史以来,门前停白车的人家儿却只有我们一户。两个穿白袍的壮汉.抬着一副担架从偏院出来,那上面躺着我们的老姐夫。
老姐夫的脸呈铁灰色,是我在老七舜铨的山水画调色盘里常见的那种铁灰,也是在生活中极少见到的铁灰,这铁灰在山水画的运用中能表现出山的生机与苍劲,而现实里体现在人的脸上就只剩下了阴暗与死亡。老姐夫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角一阵阵痉挛,一丝暗黑的血由鼻孔和嘴角探头探脑地流出,这比那喷薄的大出血更让人觉得危不可测。从老姐夫的脸上我感到了生命离我而去的恐怖,感到了生离死别的悲哀,我站在微寒的秋夜里瑟瑟发抖。看门老张比我抖得还要厉害,因为是他帮着医院的人将老姐夫抬上担架的,所以他最知道,老姐夫这一走是再也回不来了。他说老姐夫周身僵硬,腹部更是坚实如铁,碰上去当当发出了青铜的声音,他认为,抬出去的老姐夫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了。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汞中毒;在进行血液清理的同时老姐夫的肚子也被划开了,从里头取出了结成了块儿的五行散,上称一称,有七斤之重,执刀的美国大夫米切尔惊讶地说,从他行医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结石!
老姐夫在医院昏迷了好些日子,那些天我们家的气氛一直被阴云笼罩着,人人心神不安,门口一有响动就以为是医院的老姐夫有了什么差迟,母亲说,五格格还不到三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得了,年纪轻轻的……
家里没有了老姐夫,最感到寂寞失落的就是我了,从老姐夫的入院我才明白,在这个家里,跟我关系最亲密的其实只有老姐夫,在我平淡的生活中,大概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偏院和老姐夫厮混着度过的。放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来看,失去老姐夫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的确是一种难以解释和理解的心境,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从老姐夫那些神神秘秘的扑朔迷离中,感觉中国文化的氛围,认识中国文化魂魄的神奇魅力,经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民族文化的体验,倒真是难能可贵的一课。我不能没有老姐夫,甭管他对世界的认识有多么偏颇,他的生活有多么的不合理,他的禀性有多么的乖张,终归也是我的老姐夫。
我默默地祈祷,请求老天爷让老姐夫再回到金家大院里来,为此,哪怕将我的寿命与老姐夫对半分也行。
肯定是我的诚挚感动了老天,与死神打过照面的老姐夫在美国人的手底下总算颤颤巍巍地起死回生了,六格格舜镘回来跟我母亲说,也就是协和罢,换了北平任何一家医院也救不了占泰的命,还是美国人有办法,人家的科学技术是世界一流的,中国差远了,咱们不服不行。
在这件事情上,我虽然年纪小,也有我的看法:
上回是葡萄糖酸钙输给了桃树叶子。
这回是五行散输给了手术刀。
打了个平手。
两个星期后老张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