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临窗摇摆,窗玻璃反射的柔和光晕攀着淡青色的墙壁闪动。最艳的是天空,一抹绚烂的云霞,把床铺、衣橱、沙发、桌椅镀上了一层玫瑰红。我疑惑,是希望的神灵姗姗降临,把温暖送到这1967年阴冷的世界我的房内了吗?我怎么没感觉到一丝温馨呢?
我只觉得屋里仿佛弥漫着一团团亮晃晃的光雾,无数细细的光芒刺向我的眼睛。我昏沉沉迷糊糊,疲倦不堪。几天前,我趁着北京明媚美丽的秋日,在陶然亭湖畔缅怀先烈,重访革命遗迹,可能就在那儿吹了风受了寒,得了重感冒,发高烧,头痛咳嗽,已有两昼夜咽不下睡不宁了。
突然“嘭嘭”一阵响,乱脚踢开了门,闯进一群气势汹汹的人,被我从床上抱起,拉拉扯扯,塞进黑色小轿车,向西狂驶,左弯右拐风驰电掣。
“往哪儿去呀?”我问那押解我的两个便衣。
“公安部。”
“去公安部干什么呀?”
“你晓得。”
我心想:“晓得个啥呀!”
天渐渐昏暗了,东西南北分不清。道路两旁,树林成荫,一闪而过。黑轿车到了丛林深处停下来,我被拥进一座花岗石建筑物里的拐角露天大树下。由一个女的动手剥下我的衣服后,他们给我一件黑布单裤,裤腿长得拖在地下好几寸。没有裤带,不用双手提起裤腰就不能开步走。
我心里纳闷,这儿黑乎乎的是什么地方?
忽然一声吆喝:“走!”我提裤腰,跟在引路的女人背后,在昏暗的路灯之下,左一弯,右一拐,不辨东西,不准抬头张望,但用眼角瞥见灰蒙蒙的三层楼房,一排排的,密密麻麻。
走得我晕头转向,脑胀得厉害,又进到一个黑洞洞的双扇大铁门里,楼梯四周围着粗铁丝网。一层,二层,上到第三层,向右转进一甬道,过了一个门,两个门,不知走过了几个门,便停留在一间敞开着的小房间门口,那个引路女人,瞪了我一眼,将我一把推进去。
“这是拘留所,”女人说,又手指门外走来走去的武装说:“那是解放军,要听解放军的话呀。”
长方形的小房间里,靠墙有个七八寸高的木板床,板上一条薄褥子和一条薄被子,没有枕头。我困倦极了,随身躺下去,没有思想,也没有梦。等到苏醒过来,又是大白天了。
在这间宽两米有零,长五米左右的囚笼的屋角边,套一间更小的房间,仅容得一只水泥坐桶,没有水箱,没有盖子,紧挨着坐桶还有个水泥脸盆。坐桶背后墙壁上有个洞,墙约有两尺多厚。洞的里面有个一尺大圆洞口子,外边是茶杯大小的小口子,盖上玻璃片,又在玻璃片上加个铁板圆盖,一有什么响动,外面的便衣看守就“咣啷”一声把铁盖打开往里扫视。
我拖着发烧的身子站起来,在这所谓“拘留所”的斗室里走个来回,又坐下来,低声哼唱:“我好比笼中鸟……”
我犯了什么罪啊?万想不到新中国建立了18年之后竟做了阶下女囚!是做梦吗?
“牢门”哗啦啦又打开了,外面传来一声:“走!”我就提起裤腰迈出牢门,左一弯,右一拐,进了一间房。房正中摆着审讯人的长条桌,桌前有一个给囚犯坐的圆凳,又叫做股凳。
审讯台上五个人,正中间是个年老的,身穿深蓝色呢制服,两旁四个穿黄绿色军装的。
“老实交待,解放战争三年在上海搞了哪些投敌活动?”
“抗战八年在重庆的反革命罪行!”
“在日本干的什么?1930年8月回到四川的反革命活动!”
“1927年‘四一二’以后跟沈雁冰在牯岭干了什么?说!”
“北伐战争中的反动勾当!”
“在五四时期的反革命活动!十四五岁就干反革命,哼!”
“淳化阁是什么特务组织?交待!”
“老实点!”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全国政协党委紫鲜同志是中央统战部长童小鹏的夫人。他们追逼我关于紫绊的什么“材料”,想通过这条线把矛头指向谁呢?
三年解放战争,在上海为了配合解放军的进展而策反蒋帮的海陆空三军的地下工作,是周恩来同志领导的。
全国人民都知道,抗战八年里,也是周恩来同志在蒋管区领导抗日工作。
他们是企图从我身上弄“材料”,作炮弹去“轰击”周总理呀,我怎么能听从他们的摆布?
另外还有一个怪事,他们为着证实所谓“淳化阁”反革命组织,开了好多次庭,逼着我交代罪行,与哪些成员往来。他们审问一次,我回答一次:《淳化阁》是一部书,是练习毛笔字用的碑帖,是从荣宝斋买来的。这问题只要了解一下立即可以解决的。但是他们从1967年审到1971年,还是一再抛出“淳化阁组织”来,真使我哭笑不得。
关在囚房里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冰冷的铁栅栏。这儿日日夜夜,暮暮朝朝,楼上楼下,一片轰隆隆的砸门声。反锁着的双重门走道上,皮鞋声“咯咯”响个不绝,不堪人耳的粗骂掷过来扔过去,没有停息的时候。我感到牢房似乎越来越窄,四面墙壁像要一下箍拢来,把我的身子夹成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