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参议官
1930年秋天,一个黑沉沉的深夜,忠县江边一副滑竿上悄悄地卸下一具“女尸”,又迅即被人抬到守候在那里的一条木船里。木船立刻解开缆绳向下游的“鬼城”——丰都进发,这“女尸”便是我。
当年8月,我抱病从上海回到离别12年的家乡——四川忠县。母亲见我身染沉疴,非常心疼,百般照顾,希望我补养身体,快快恢复健康。但是好景不常,风波又起。因为两年前,茅盾在日本曾给我母亲一封信,说是我和他一道去莫斯科了。这次我回来,当地的青年党徒们硬说我是莫斯科来搞“赤化”的危险分子,要把我抓起来。怎么力?我只好装死,连夜从家乡逃出。由二哥秦仲文护送,在丰都,弃木船,搭小汽轮到重庆。先是寄居在临江门的姑母家。姑母的儿子,我的表哥熊福田,思想进步,是重庆有名的“红色律师”。后来,因疾病缠身,我的堂兄秦仲高便把我接到他们家疗养。
秦仲高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军军长刘湘的机要秘书,有文才,与刘湘的秘书长刘庸彝是同窗好友。刘湘这个四川军阀,那时政治野心很大。想独霸四川,进而统治全中国。所以他四处网罗人才,收买人心。他听说我是抗清英雄秦良玉的后裔,又参加过北伐战争中原战役,在西北军中是个头面人物。在刘庸彝的推荐下,便任命我为第十一军司令部的参议官。从此,在四川军队里出现了我这样一个惟一的女军官。1931年的春天,举行了就职仪式。仪式是在二十一军的司令部礼堂里举行的。那天,二十一军文武官员齐集,我和秦仲高胸前都挂着军官出入证,“立正!”一声口令,夹道而立的两排卫队齐举亮堂堂的五尺长枪,向我们敬礼。到了礼堂前操场边,我和秦仲高下了轿,礼堂门前已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二十一军全体文武官员——文官则长袍马褂博士帽,武官则草绿色毛料军装,笔挺挺地。将官的出入证是红色的,校官的出入证是黄色的,尉官的出入证是蓝色的。人数可真不少。秦仲高向我介绍说,那站在第一排正中穿军装的高大个子就是刘甫澄(刘湘的号),他的确与众不同,目光炯炯,气宇轩昂。刘湘身边是一个穿着西装,头戴高帽的大个子,秦仲高说,他就是海关监督。刘湘身边还有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外交官,叫季叔平。
就职仪式之后,照了一个集体像,然后就散了。
秦仲高带领我到秘书处、军法处、副官处、政务处、财务处……这个处,那个处,一一走走。刘湘以重金聘任的顾问林润荪的接待室宽大堂皇。林顾问官是代表刘湘接待客人的,谁要想见刘湘必先通过林顾问。他也是“日理万机”,够忙的了。刘湘幕府里的人士,在就职仪式上都认识了我这个女军官。一时间,秦仲高家里便门庭若市。来客有的关心我的病情,有的串门聊天。可是我的病一天天沉重,腰痛得像被切断了似的,站立不久就想躺下去。我知道,病情与我的心情有关。我,一个共产党员,阴错阳差,失落了组织关系,像没娘的孩子一样,颠沛流离,身心交瘁。为了改变寄人篱下的状况,求得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我竟然成了军阀的参议官,虽然是出于无奈,但也是由于我政治上幼稚,走入歧途。每每想起当年我在革命队伍里意气风发的时日,总是黯然神伤。党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的怀抱呢?
当时,社会上受“三国演义”的影响,仿效桃园三结义,纷纷结拜兄弟,以便互相扶持,结成势力。在秦仲高家里,刘庸彝、林润荪、秦仲文、新蜀报总编辑王伯与、民族资本家杨典章、佛教协会秘书长陈新之等,也相约喝血洒结拜兄弟。当时有人提出:“八仙过海,应当有个何仙姑”,于是他们七人把共喝的一杯血洒的最后一口留给我,一定要我喝下,这样我也成了他们七兄弟的姑小姐了。巧在他们都没有姐妹,从此,照看我病痛的人就更多了。医药及滋补品源源不断,我的腰痛终于好转。可是我又得了俗称“鬼摆子”的恶性疟疾,忽冷忽热,冷时像掉进了冰窑里,热起来像过火焰山,汗水把衣服被褥都湿透,从傍晚到天亮一个过程,被折腾得瘫在床上不能动弹,往往一个星期后才能走动。可刚养好点,冷不防地又犯病了。这样我被折腾得筋疲力竭,拖了三年多。最后不知谁找来一个偏方,竟用蘑芋根子炖鸡吃好了。接着我又得了一种病,发高烧到42度,胡言乱语,低烧时也是三十八九度。眼见病情日益恶化,我的义兄嫂们在护理我的同时,到大梁子棺材铺里,把我的寿衣寿材都买好了。这样,一直病到1934年秋,幸逢西藏的“松蓬活佛”从南京回到沪定,路过重庆,秦仲高求他救我。活佛说:“像这样的病,我们那里很
多,不要紧。”他把从西藏带来的一种土红色的药丸用冷水调散后让我吞下,我的病居然奇迹般地逐渐好转了。
光阴似箭,在我辗转于病榻上时,因刘庸彝大哥七十高龄的老母,身边没有女儿,就一定要我做她的干女儿。我在秦仲高夫人的陪同下到了小井巷刘公馆看望干娘,她一看见我,喜欢得简直合不拢嘴。虽然是小脚,仍喜孜孜地上楼下楼地带领我们,看看这,看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