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再谈!”我告诉林昭:“监狱领导告诉我:安排了两次接见,明天上午我还要来!”她很高兴,叮嘱说:“明天再来,给我再送一盒奶糖,不要大白兔,要猫头的!”
谈话结束了,最先离去的是林昭,亦如来一样,由她的女警医搀扶著,那个佩枪的警士押随著走出内室,而后便是四女郎、武警,最后才是我与管教干部,他们依然很客气,向我说:“今天的效果不错,你劝她好好改造,她都没有发脾气,可见你们的交往确实很深,过去她的母亲刚说一句,她便表示不耐烦,不愿再听下去。”又说:“林昭用糖纸编了许多艺术品,今天送给你的这只帆船就是其中之一,种类多著呢,全监狱都知道,她是一个聪明人,很少见!”
我们边说边走,将走出内室的门,我不禁反顾这间难忘的密室:空空如也,只有地上那一堆湮血的卫生纸片!走到院子里,又看见那高大的黑色铁门,但却又见到林昭正背立在门前,抱著旧布包、卫生纸及我送来的食品,凝望著我与母亲许宪民。我们又获得了这难得的临别的一晤!(岂知这竟是永诀!)我们都未悲戚,都被明天的再见而陶醉著,安慰著、诱惑著,她身后的那一扇小型便门打开了,她几乎是退著迈进那铁门槛,依然微笑著望著我们,一直到那扇小铁门徐徐关闭,她在我们的视野里永远消逝!我与许宪民还兀自呆立在这悄无人声的大院里。
│“走吧!”依然是一句十分客气的声音,我们才恍如梦醒,才意识到那位管教干部还站在我们的身旁,他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说:“X处长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我们随著管教干部向外院走去,最后,还是二门里的那间办公室,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门口和蔼地迎接我们,他不同凡响,穿一身很新的灰色的毛料中山装、黑皮鞋,头发梳得整齐,面色光洁而白皙,一口浓重的上海口音南方普通话,真是一位典型的南方儒雅之士和权力在握的决策人物。他示意管教干部退出,让我们坐下,他也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木椅上,直截了当地劈头便对我说:
“今天接见的效果不好,原定的明天的接见取消了!”这真是一声当顶而降的霹雳!他稍停,又换了一个思路说:“我们对林昭已仁至义尽,她不接受教育,抗拒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他稍作沉默,又说:“我们也没有办法!”
被枪决后向家属索取五分钱子弹费不知从什么地方增长了勇气,刚才在接见室里的谨小慎微似乎一下子消失了,我于是斗胆,向X处长请教:“报告X处长,林昭主要的抗拒行为都有哪些表现?”
“林昭恶毒攻击反右派斗争!替右派份子鸣不平!”X处长语极简洁,但却不假思索、斩钉截铁,稍停之后又说:“林昭最严重的问题是不认罪,抗拒改造!态度十分恶劣!”
相对语竭。我已记不起怎样与这位处长分手,怎样走出这座闻名世界的监狱的城堡式的外门,今日留在记忆里的是在离监狱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市内交通汽车小站,我与许妈妈便在那里等待乘车,不知怎么,眼泪从眼睛、鼻子、以及喉咙里汹涌而出,许妈妈拄著手杖,无动于衷地站著。
这天下午,我跑遍了上海各大小食品商店,寻购那种绘著“猫头”的奶糖,但完全徒劳,第二年的五月一日,我又偷偷地来到上海,又与许妈妈一道来到提篮桥监狱,但传达室庄严宣告:“监狱已军管,一切接见停止!”
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在山东某劳改队的禁闭室里接受了管教干部的通知:“林昭已于今年五月一日枪决!”他问:“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我告诉他们。
一九六八年四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左右,在中国上海的茂名南路一五九弄十一号二楼上的林昭家门前。一个家伙在楼下呼叫“许宪民”,林昭妹妹彭令范闻之急忙开门,那家伙只说了三句话:“我是上海公安局的。林昭已在四月二十九日枪决。家属要交五分钱的子弹费。”
林昭的母亲许宪民闻讯晕厥于室内地上,彭令范拿了五分钱的硬币打发了那个刽子手,他对“尸体现在何处”的询问一言不答,扬长而去。
彭令范付了子弹费以后,母亲许宪民的友人朱太太打来电话约彭令范见面。她告诉彭令范:她的大儿子祥祥每周两次与同学到龙华机场勤工俭学,四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时半左右,突然望见两辆军用小吉普车飞快开来,停在机场纺第三跑道,接著由两个武装人员驾出一个反手背绑的女子,她的口中塞著东西。他们从她腰后一脚,她跪下,另外两个武装人员一人举手枪开枪,她先中一弹,倒地爬起,又中两弹,再未起身!然后四凶手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驶疾驰而去!她的遗体被运往何处?他们包揽了密杀与灭尸的全部过程。祥祥认出她就是大姐姐,他目睹惨状,惊恐失常,高呼:“大姐姐被害了,大姐姐被害了!”祥祥目瞪口呆,由他的同学送回家中。
于是,许妈妈几番到上海提篮桥监狱、上海公安局、上海高级法院询问林昭的遗体究竟被如何处理?如果掩埋,埋于何处?如果火化,骨灰何在?但,全遭拒绝皆不奉告,而且声厉色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