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是5月5日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但那天中文系要开运动会,我们都要参加(《红楼》编辑部中除了王克武是西语系的,其他全是中文系的)。于是只好再往下推迟一周,确定在5月19日了。
5月19日那天,春光明媚,气候宜人,确实是兴致最浓,参加那次活动的有马嘶、李任、孙克恒、薛雪、康式昭、谢冕、任彦芳、杜文堂、张钟、林昭和我,我们一早就从北大西校门门口乘332路公共汽车到颐和园,十张入园券共一元五角,而后沿知春亭向北,走长廊至排云殿,登佛香阁至智慧海,到后山,沿苏州河从后门出颐和园,而后乘车返校,抵北大已是下午五点多。那天,林昭带着一个“120”照相机,她做摄影师,拍了许多照片,后来我们每人都洗印了,但今天只有一张在知春亭畔的合影还夹在我的一册旧书里,在公安局、监狱、“文革”之火的历次劫难中幸存了下来,成为“五一九”《红楼》编委会顾和园之游的惟一的纪念,也是《红楼》编委会惟一的一张合影纪念。
那天黄昏时分,北大学生大餐厅东门外的墙上出现了大字报,非常巧合,那天在大餐厅里正举行一个全校性的大会,是党委副书记作报告,天气已暖,在餐厅外的广场上坐满了人,于是墙上的大字报立刻便被人发现了,大餐厅东门外渐渐围满了同学,许多人用手电照着,注意地读着那在红色标语纸上用毛笔大字写成的诗——《是时候了》。
大约晚上十点钟,大会结束,同学们走出会场,大餐厅东门外的人更多了,最后甚至拥挤着,手电的光束从远远近近一齐投向那张大字报诗,有人捧着小本子在抄,还有闪光灯及拍照的声音。
午夜以后,校园内声籁俱息,可是,在许多宿舍里,灯光却是彻夜地亮着,有的宿舍变成小组讨论的会场,有的则是产生大字报的家园。
大字报、红色的纸,在至今知名于世的“北大三角地”迅速展延,糊满所有的墙壁,犹如半个月前那一片炽红的火的山、火的海,并与那浓墨涂成的春潮带雨般的诗的风、诗的雨并至,酿成了1957年的红色的5月、黑色的6月、灰色的7月!
5月19日——这个在北大校史中占有光辉一页的重要日子,当《红楼》才子们畅述友情、抒发诗意、激扬一腔离散之情的时候,竟把它确定为“不思分离,却竟分离”的难忘祭日,于是在温柔的梦乡般的北大生活记忆里,我们终于走向了离散!不仅仅是这个青春群体崩溃了、瓦解了,更重要的是心灵碎裂了,冰解了!《红楼》终于出现了“阶级异己分子”。1957年5月29日上午,《红楼》编辑部举行了隆重的会议,宣布开除我与李任出《红楼》编委会的决定,原因是我与李任参加了右派刊物《广场》编委会,我又是那个刊物的主编,真可谓“罪莫大焉”!在那个“开除会”上,编委们多有发言,指出我与李任之罪。这是一次《红楼》编委会中的“两条路线的斗争”会,这在当时,出现如此义愤是可以理解的,连林昭也在这个会上对我进行了批判,她的话,也如其他编委的话一样,既有当时的应付言语,也有情动于衷的肺腑之怒,但有一句,我则难以忘怀,她说:“我有受骗的感觉!”——“受骗”,这内容包括得甚广,似乎不仅仅是右派言论,也包括以往的交往,似乎我终于在这十天内毕露原形,证明了昔日的假象。四十一年后,在纪念林昭惨死三十年的时候,说起这一段往事,我想把一个真实的林昭介绍给我们的友人与陌生者,要向世人讲清,死于悲壮的林昭,其思想与决心确实有一个成长、成熟、自我矛盾与自我斗争的痛苦过程,她是非常爱我们的国家、爱共产党的。解放前,那时她才十五六岁,就为苏州地下党跑腿、捎信(尽管她不是地下党,但她却知道她帮忙的危险性),解放后,尤其是考入北京大学后,她写了许多歌颂社会主义、歌颂共产党、歌颂毛主席的诗文,在校内外的各种刊物上络绎问世,所以尽管她可以写一篇《编后记》,呼唤“烧毁一切”“遗毒”及“不利的东西”,而一旦真的面临如北大“五一九”民主运动初期的崭新话题,她竟猝然不可接受,甚至惊讶于面前的这些友人竟是反革命分子!她于是说出了发自内心的痛苦:“我有受骗的感觉!”她的话是涌自最纯正的心灵的真实、痛苦之声!这与她后来终于在痛苦与困惑中悟彻,在北大的自由辩论会场上当众讲出自己自“五一九”一直困惑着她的那个“组织性与良心的矛盾”!于是她终于凭着一颗高贵的良心、诗人的良心、智者与学者的良心走了下去,她那孱弱的身体经受了人世间最最残酷的酷刑、折磨与凌辱,走完了她太短促的、光辉的三十六年的人生!一直到1966年5月6日,距离她被杀还有两年,我在上海监狱探望她的时候,她还向我提起那次发言,她说:“后来终于明白,我们是真的受骗了!几十万人受骗了!”她的话,无论在1957年5月29日还是在1966年5月6日,都说得多么善意,多么真切,多么好!
而我们终于走向了从群体到心灵的离散!实际上乃是一场不欢而散!《红楼》一共出了三期,再往后怎样了?我已经忘却。因为自1957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