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赶死呀!”还恶狠狠宣告要取消我回家权利,我当时真想一头扎进路边的深水沟,结束我的生命。幸好身边一个牛鬼一把拉住我,又顺手推我上了车。当时我觉得天昏地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从镇上到市区黄浦江码头,一个多小时里,我把头埋在行李堆里,简直泪如泉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得那么软弱,我受过的苦难,受过的凌辱已无数次了,可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自制。?br>四天假期,有两天花在来回的路上,在家里只能睡三个晚上。我变成了一个非常恋家的人。妻子已成了“反革命家属”,儿子是“狗崽子”。我们已被从大房间轰出,挤住在一间小小的北房。冬天见不到阳光,夏天不透风。但这里毕竟可以免去批判、责骂,享受一点温暖,喘一口气。因此,我在第四天该回干校时,总是拖到午后才动身。我由于脊椎病恶化,市区医院给我开了假条,建议留在家里治疗,我把假条托人送到干校。很快,作家协会的工宣队接到干校工宣队电话,上门来勒令我回干校,不许延误半天。当我独自一人乘郊区车赶到塘外,又独自一人从镇上步行回到干校,已经是在傍晚。这边已是海塘之外,没有村子,一片荒寂,树木也极少,只有乌鸦在天上哀鸣,情景凄凉。走在人工河边的小路上,我觉得自己是在一步步走向黑暗的地狱。
后来,我读杨绛的《干校六记》,很不以为然。在干校,今天活着,不知道明天怎样。怎么可能去《记闲》呢?文章避重就轻,“小点缀”“小穿插”,怨而不怒。干校多人的血泪,在她笔下都变成淡泊与笑谈。我是不满意的。
“9·13事件”后,干校秩序有些失常。一名被隔离审查的剧团的牛鬼,趁监督人员疏忽大意,逃出了隔离室,和追赶他的人捉迷藏,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笑话。于是,我们四连的工宣队采取预防措施,派人值夜监视,防止牛鬼中有人逃跑离校。这样的“苦差”,也是从“牛鬼”队中选人担任。我这个老“牛鬼”竟然也被看中。让我从晚上十点至十二点,在芦苇棚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守夜。如果发现有牛鬼起床出逃,必须马上报告。这是由“牛鬼”监督“牛鬼”的方法。干校的夜晚,蚊子很多,防不胜防,我不停地挥动麦杆制成的破扇子,驱赶蚊子。干校的秋夜,也是一片凄凉。我虽然右侧腰腿疼痛,足后跟肿了,仍然产生了想尝试逃跑一下的念头。我认为,他们不会料到守夜的人会自己逃跑,足跟肿了走不动路也不碍事,只要从海堤上往海里一跳,什么都了结了。我正这么想着,忽然从芦苇棚后面闪出一个人影,吓得我毛骨悚然。原来是一位工宣队老师傅在巡查监督。他让我回棚子里去睡觉。我回到上铺,却难以入睡,我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书中记述了苦役犯被强制劳动、集体生活的痛苦。写了他们渴望自由,不间断的逃跑。这一些苦役犯所思所想的,也是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所思所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书中写道:“有多少青春被白白埋葬在这堵狱墙之下了,有多少伟大的力量被白白地毁灭在这里了啊!他们也许是我国人民中最有才华的人。然而,他们那强大的力量却白白被毁灭掉了,被疯狂地、非法地、无可挽回地毁灭掉了。这是谁的过错呢?究竟是谁之罪呢?”在干校的这个夜晚,我也向自己提出了这个疑问:“这是谁的过错?是谁之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