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虎狼一样啸叫。鹅毛大雪猖狂地从瓦缝中冲进屋来,飘飘洒洒落在屋子里的一切地方,把黑黝黝的屋内装饰得与野外一样洁白。雪落在被子上,被子变成了白皑皑的山峦。她如一只冬眠的田鼠,紧紧蜷缩在这山峦下面。那是一种透彻肺腑透彻骨髓的寒冷。她觉得自己已经蜷缩成一粒透明又冰凉的玻璃弹珠甚至只是一个透明又冰凉的灵魂。有一次她在这山峦下面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不上厕所,犹如进入许多年后人们说的那种“气功态”。就在那昏昏然飘飘然的两天两夜中,她一直纠缠在两个男人之中,这是她一生中刻骨铭心的两个男人,至此之后,她认为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人了。
今天——以为已将这一切淡忘得干干净净的二三十年后的今天,在远离家乡,远离那间乡下小屋万里之外的东京都的一幢可以说得上是豪华的日式小楼里,在这寒冷已变成怀旧诗意的雪天,她又记起了在那山峦下的两天两夜中她所思想的一切。
在她姨妈自杀前的一个多月,她已经成为一个职业革命家了。这是她在姨妈家的壁炉旁阅读时冥冥期求了多年的夙愿。所以,姨妈的死在当时几乎未给她的心灵留下什么冲击。真正又回到姨妈死亡这件事上来,是几年之后。那时她自己也经历了死亡,并将死亡翩来覆去想过了好几次。她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让人侮痛的事情,无法补救甚至无法言说.她从来没想到去读一读姨妈这本书。这一定是一本让人迷恋又让人震撼的书。这本书也和姨妈那些信件日记照片一起灰飞烟灭了,如一个永远的神秘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那年夏天,她和班上两位男生一起成立了全市最早的中学生红卫兵战斗小组。当时世人几乎都不知道这三个稚嫩新鲜的字眼,更没有想象到这三个字在数月后竟如原子弹的蘑菇云一般覆盖了整个的中国大陆并飘散到法国、美国、日本、香港、非洲及东南亚几乎所有对政治有兴趣的国家和地区,并在二十世纪的世界史上,甚至可以说是在几十万年的人类文明史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迹。六月初的一个夜里,北京打来一个长途电话,是父亲一个战友的女儿.告诉她,她们成立了一个革命组织,以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消灭一切反对毛主席的人为最高也是唯一宗旨。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接班的时候到来了,不再只是唱唱歌。放下电话,她想也没想什么,便直奔学校,到男生宿舍叫出来两个男生,一个是班长肖,一个是校足球队前锋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丝毫不加考虑地选择了这两个人作为自己开始职业革命生涯的战友。他们三个人在学校后山上的树林里密谋到半夜。她能告诉钟和肖的,其实只有北京那个女孩子在电话中的十几句话.但在那个时刻已不需要更多的话了。所有这一切,他们已等待了一生。所有这一切,在几个月来的报纸上电台上已讲叙得足够清晰。他们不是孩子,而是在一个浓烈的政治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对政治有天然的热情与敏锐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龄人.树丛里有蚊子,还弥漫着一片腥热的暑气,蛐蛐在令人紧张地叫着。他们庄重地分析着国内国外和校内校外的形势。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她的革命史知识很清楚地告诉过她,许多杰出的革命家,特别是女革命家,都是在与她差不多大小的年纪就开始了革命生涯的。
第二天清晨,校园的墙报栏里出现了一篇巨大的《战斗宣言》,覆满了平日六个年级的一长溜版面。《战斗宣言》通篇文字激昂尖锐,从国内到国际,从党内到党外,从历史到现实,从国际资产阶级到苏联修正主义……落款是xx中学红卫兵小组。在一些平日麻木不仁的人们看来,这篇宣言几乎有点危言耸听。在一些出身不好的老师同学看来,那简直就是一篇杀气腾腾的檄文。端了碗盆准备去食堂的同学和匆匆赶着上早自习的老师黑压压将墙报栏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奇异地沉默着。她和肖、钟就站在人群中。她有些失望。她觉得不应是这种局面。应该是电影中一张传单贴上墙后,人们立刻炸了锅似的沸腾。哪怕是有些反对的声音也好,这样她就可以上前争论,大声宣扬自己的观点,争取更多的人们走上革命道路,一起冲决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反革命局面。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当时许多人还不知道。她原先也不知道,是北京那个女孩子告诉她的。这就更让她感到时局的危险,如同化了妆的法西斯分子已经潜入并占领了整个城市一般。她感到一种革命者才有的孤独、兴奋与豪迈。
尽管这个“红卫兵小组”是秘密的,但还是很快被查出来了。老师们认出了是谁的笔迹.这份十几张纸的“革命宣言”,是他们三个人分头抄的,连做一个誓死不招供,保卫其他革命战友的机会都没有。当时,学校的运动还在校党支部的领导下进行——像此前的许多次运动一样,按省市委文件精神,按部就班地进行。她和肖、钟很快被定为“野心家反党小集团”。
后来的变化,凡是经历过那场运动的人都会清楚,每个人都在不断串演革命或反革命的角色,如一出长长的情节跌宕起伏扑朔迷离的电视连续剧。而对她和肖、钟来说,直到那次“处决”行动,才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