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已恍若隔世。有几次甚至连两个前夫的模样都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只留下一些符号性的印象。第一个是一九七六年初夏,在乡下。那时,她对生活已完全绝望,嫁给他可以说是一种以自虐来寻求快感的行为。那是一个比她大八岁的老知青,大跃进时下乡的,已做了公社副书记。喜欢穿一身军衣,那是向乡下当兵的农村青年要来的,那种军衣绿晕晕的,脏了以后,很像村头那一坑刚刚沤下的农家肥。有一段时间,她也喜欢穿军衣,那是她父亲曾穿过的那种洗得泛白的黄军衣,卡叽布或斜纹布,高贵又大方,那种感觉很像许多年后的牛仔服,自从看到他穿军衣之后,她从此不再穿军衣了。此人贪吃,爱喝酒,喝了酒爱吹牛,不爱洗脚,性活动特别粗暴。为人很猥琐,特别是见了县里的干部。和他结婚不到一年就分手了。第二个是大学同学,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满脑子学问,但极其索然无味又孤芳自赏的酸人,性能力低下,她稍有一点不驯,他便身心俱萎又火气十足。他对她的二婚一直耿耿于怀,常常在两个都十分有兴致的时候冷不了提起这个话题。她和第一个丈夫没有孩子。她很奇怪,那个如种畜一般日日亢奋的男人竟然没让她怀上孕。她更奇怪的是,第二任丈夫一年中只有数得出来的三两次成功,却让她生了一个男孩。连那第二任丈夫自己也常常暗自思忖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这个问题纠缠了好几年,最后导致分手。因为它折磨他几年之后,有一次他竟要带儿子去做亲子鉴定。她便说了,不需要做,那孩子是别人的。他这才如释重负。
第三次结婚不久,她和丈夫一起去大阪看望公公婆婆。公公说他年轻时去过中国,甚至到过她生活的那座城市,还顺口说出了几条老街道的名称。他说,那是支那战争结束的前一年,那时他正在一家军工厂做电气技师,年纪已近三十,满以为能熬过这场战争了,没想都快结束了,还是把他给征上了兵。公公一副很儒雅的样子,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没想到竟是一个鬼子兵。她想,自己的父亲怕还和这位皇军打过仗吧。公公撩起和服宽大的衣抽,指着胳膊上一处稍稍凹陷的疤痕说,这是在那儿留下的。她想,也许在那纷飞的弹雨之中,那颗击穿了公公胳膊的子弹,恰恰是从父亲枪膛中射出的呢。半个世纪之后,这颗子弹冥冥中又将她引到那位中弹者身边,并让她成为了他的儿媳妇。这世界真是荒谬莫测又无可奈何。她再也不去接续这类话题。倒是那位老皇军又说了,听说你父亲也曾是一个军人,不知他当年在哪个战场?老皇军说这些,如同说在哪个学校读书,在哪儿做生意一样。她说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后来她了解到,在日本,如她公公这般年纪的男人,几乎都有过当皇军的经历,如同大陆上像她这般年纪的人都有过插队的经历一样。
父亲和别的老军人不一样,他极少谈战争经历。记得一次母亲开玩笑说,他一生杀的人,够在阴间组成一个连的。父亲竟对这话恼怒起来。从此母亲不再说他杀人的事。不过,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父亲会怎样杀人。他在家连鸡都不杀。
一丝凉意从脚头的被子缝隙中沁进来。这不是寒冷,只是雪天抽出的一丝丝意韵来刺激一下她的怀旧情绪。像来日本后常喝的一种温醇的米酒,只让你想象到一点后意,便在你嘴里消失了。
她已经完全日本化了,连母语也说不利索了。唯有那张床,不是日式的。今天的日本人绝大多数还睡地上。刚来日本那阵子,她极拮据,租了一间小房,家徒四壁,于是常去拣日本人扔的家杂。冰箱、彩电、桌椅箱柜都拣到过,就是没拣到床,一问才知道,日本人不怎么睡床的。结婚时,她坚持向丈夫要一张床,并且是中式床。丈夫迁就了她。但另外又布置了一间日式卧室,说是对付公公婆婆和一些爱挑剔的朋友。这样,丈夫在醉酒或别的什么情况下,便可尽情地睡他的榻榻米了。而这张中式床似乎成为她在异国他乡中的一块小小的祖国领土,维系着她那一片风情万种又多灾多难的大陆的最后一点联系,并让她在梦乡里不时返回故土。
所有的冬天,都变作浓浓的乡愁弥漫在她的四周。来日本十年,从未像今天这样牵肠挂肚地让人想念起远远阻隔在大海那边的一切。
乡下的冬天苍凉又忧郁。一个男生在雪地里空旷地唱那首俄罗斯民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路边……她便会感到温暖又悲哀,感到心中淌下一片酸涩的泪。有一次她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到堰塘去挑水,她用扁担去戳开冰层,然后人也和扁担一起栽了进去,冰水顺着她的领口灌进去,沿着她已发育得很好但从来没有人抚爱过的乳房,流向腹部,流向大腿,小腿……如一盆滚烫的开水泼洒在身上,灼热,疼痛,还有一种临近死亡的恐怖与快感。昏暗中,耳鼓里响着巨大又古怪的水花声,让人觉得正沉入极深极深的海底。她奇怪她竟然很平静,似乎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个结局。她不记得她是如何爬上坡的,只知道后来她穿着铠甲一样沉重的湿棉衣,挑了两桶浑浊的冰水回去了。
知青组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那冬天便孤独又绝望。一灯如豆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