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追求自给自足,而是依赖市场上的购买。为此,他们也越来越重视货币的作用和资金的积累。普兰县科加村的巴桑家就是我们考察中最熟悉又是最典型的经商发家户。当巴桑在科加寺神圣的大殿里,加入祈祷的人群时,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手拿佛珠,身着红色喇嘛衣服,口中念念有词,并相信一切的利益都有限,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贪欲是邪念。但他回到家中后又是一个无情的商人。他认为在科加这样的农村,不经商就发不了财,要发财就要懂买卖,买卖人之间讲金钱,无人情可言。于是他变成了科加村里适应文化变迁的成功者。他的家首先拥有了汽车,以车代步使巴桑的买卖越做越大,走出了普兰,走出了阿里,跨过了国界。当然,他也没有忘记传统社会中舆论的力量,为了换取在科加社区内的声誉和威望,他将所获金钱的一部分捐赠给寺院;他自己也时常以每天仅一元钱的微薄工资为寺院服务,但无论如何巴桑已不是。恰守一日一餐、整日闭门修行、不闻不问窗外事的传统苦行僧人。商业化改变了他的价值观念,实利主义思想在他心中占据了地位。他甚至把生意经念到了我们的美国教授南希头上,以每顶三十元的高价把两顶手工制品的当地帽卖给了南希教授。他要价时那种镇定自若、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令我吃惊。
科加村到普兰县城通了公路并有了汽车和拖拉机。科加人进县城的次数、人数增加了。很多人早上去下午归,于是到县城挣钱也成为科加生活中的一部分。一些年轻人被县城生活所吸引,干脆去城里追寻职业和金钱,住在旅店,吃在饭馆。他们从电视、广播、中外商人渠道了解到外面的世界,方知楼外有楼,天外有天。如果有一天,这类青年都迁居城里;如果有一天,科加的土地都用拖拉机播种收割;如果有一天,阿里人都坐汽车朝圣拜佛,用汽车拉羊毛和盐,那么今天《西行阿里》中描述的那一个个引人入胜的风土人情届时还能见到吗?这并非我游谈无根。当我们在科加村调查了解短短三十多年前这里存在的欧洲中世纪式的传统社会制度时,村里仅有少数人对此犹有记忆。大多数中青年农民对此已经淡漠,不少人甚至不知封建农奴制为何物。这使我想起一百一十多年前美国著名人类学家摩尔根在撰写《古代社会》一书时曾断言:“印第安人部落民族文化生活在美国文明的影响下正在日渐衰颓,他们的技术和语言正在消失,他们的制度正在解体。今天还可能容易搜集的事实,再过几年之后即将无从发现。”他的预言今天在美国已成现实。今天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一书已成了我们了解昔日印第安部落民族的必读书。此时此刻人们多么希望多有几部像《古代社会》这样的书,但已后悔莫及。如果再过一百年后,凡对阿里的过去感兴趣的后辈们是否也会责怪我们为什么不多出几本像《西行阿里》这样的书呢?很有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讲,今天的人们怀着开垦处女地的兴奋和记录正在一天天消失的文化之喜悦进入千里之外的阿里,其价值和意义远远超出了文学创作。今天的阿里是过去阿里的继续,不知过去的阿里焉知今日的阿里?未来的阿里是今天阿里的发展,不知今日之阿里又如何预计未来阿里的发展趋势?我们这一代人正肩负着复原过去的阿里和建设今日阿里的光辉使命,责无旁贷。
更何况,阿里不但以“世界屋脊之屋脊”著称于世,而且在人类学、民族学、考古学和语言学方面所具有的资料之丰富无与伦比,为其它藏区所不及。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其文化价值和意义也远远超出了阿里本地和藏族的范围。仅就现已发现的考古材料和文献资料就足以说明,早自中石器时代到以后漫长的文明历史进程中,我国北方草原乃至整个中亚草原乃至西方古埃及文明,南亚次大陆孕育出来的佛教思想意识以及古印度文明,均曾从四面八方如风一般吹进了阿里高原,在这里相互融合形成举世瞩目的民族文化合成,呈现出迷人的多元文化的多重性特点。迄今为止,阿里仍有许多没有完全解开的历史文化之谜。“象雄之谜”、“古格之谜”、“本教之谜”、“崖洞之谜”、“古城堡之谜”、“岩画之谜”、“神山圣湖之谜”……在千年的冈底斯雪山周围,在古老的象泉河、马泉河,孔雀河、狮泉河流域,究竟隐藏着多少人类文化的秘密?也许《西行阿里》能为之提供一些宝贵的线索和有益的启迪。
当代西藏青年作家兼人类学工作者马丽华的《西行阿里》,以她拿手的散文诗情之笔,向我们描绘了一幅动人的阿里社会的文化风俗画,比较深刻地揭示了现代阿里生活的方方面面,书中既有形象生动的文学描写,再有富于哲理的议论,既有发前人难发之见的观想,又有知识性和趣味性,既有阿里不同地区的典型事例的介绍,又有面上的人类学理论上的概括和引述,是一部了解阿里历史与现实、社会与文化、风俗与人情等不可多得的佳作。特此我不揣冒昧作序,把此书推荐给国内外广大爱好人类学、文学及藏学的读者。
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于亚运村安苑北里一号楼
《灵魂像风》序
周星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上旬,我因应邀出席’93中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