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西藏的朝圣行为是从哪个时代起始的呢?从哪一个人开始的呢?为什么要选择五体投地这一含有自虐性质的苦行呢?迄今为止,我没从别一民族、别一宗教、别一地区发现过类似的方式。藏族人认为非如此不能表达最虔诚最深切的情感和愿望。藏族民歌中甚至就有用第一人称描述磕头朝圣的内容,不过未免太轻松,就像浪漫歌谣。歌词很长,大意为——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
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像读经书一样掀过……
这是一群历时一年多,从家乡囊谦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人。
囊谦在行政地理上属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在自然地理上属横断山脉,在人文地理上属康区,康巴人;在历史地理方面,则是古东女国的腹心地带。迄今古国都城遗址还在。这是我从未到达过的一个县份,依稀听说那里最显著的特点有两个,一是青海省内贫困县之最,二是该县民众宗教感强极。不知这两点是否互为因果,总之有个数据也许能说明问题:一个数万人口的小县,寺院多达六七十座。
在这样的宗教氛围中,去拉萨朝圣就既是传统也是时尚。一般人都是步行去,通了公路和汽车,就搭车去。磕着这种三步一身的长头去拉萨朝圣的,古往今来都不多。罗布桑布所在的古曲乡,上一辈人中有几位老人磕着头到过拉萨。这使他们荣耀了一生。他们的名字也在家乡得以广泛而深入的传诵。这是人们今生钦羡并追求的理想。
正是由于格外的宗教热情的鼓舞,罗布桑布父子久存了这一念头。加之近年间家境不顺,求人打了卦,说是以去拉萨朝圣为吉。亲友们听说了这事,纷纷要求结伴而行。于是由老老少少十八人组成的朝圣队伍组织起来,最年长者是七十七岁的仁增曲珍,第二年长者是仁增曲珍的丈夫、小她十岁的桑秋多吉;最年幼的是不足半岁的贡党群培,他父亲仁钦罗布是磕头人,母亲阿旺曲珍背着孩子赶驮牛做后勤。这支队伍的灵魂人物当然是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之子、二十九岁的僧人罗布桑布。一九九一年秋季,藏历十月初四日、公历十一月十日,在乡亲们敬献哈达和热情祝福中,罗布桑布一行俯下身去,在山村的上地上磕下了第一个等身长头。从此他们在荒山野地、风雪烈日中就这样行进了一年之久。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磕到拉萨,大昭寺,释迦牟尼金像跟前时,这支队伍仍是十八人,不过成员有所变化——长达一年一月零三天的旅程中,一些原来的同伴离去,一些后来的人参与,还有一些人来了又走了。他们之中,最年长者仍是仁增曲珍,她七十八岁了;最年幼的仍是贡党群培,他已一岁半多,在朝圣路上他学会了走路。一年下来,每位磕头人磨穿了生牛皮做的围裙不止八张;用坏了的木制手套不计其数;上路时的十五头牦牛所剩无几。
其实我们早在夏季里就与他们相遇过,只不过是相见不相识而已。八月间我们在德中山沟圣地一起参加了抛哇钦布灵魂迁移仪式,在茫茫人海中他们并未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但我们摄制组三顶颜色鲜艳的尼龙帐篷却给他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那时他们已磕完了全部旅程的大半,到达了藏北嘉黎县牧区。在那里他们听说了这一宗教活动的日期,就星夜兼程,步行了八天直奔德中。待八天活动结束,又步行八天返回。磕头的进度是缓慢的,最好的日纪录是六公里。差的是一公里。有成员生病、牲畜生病则寸步难行。所以当十月份我们重返这条山沟,居然能与他们再度相遇。
雪绒河是拉萨河的北部上源,我们已沿着接近拉萨河的谷口上溯了六十多公里。公路在这里消失,我们没能继续沿河上行。山谷深处有些什么、山那边有些什么我们无从知晓。罗布桑布他们就是从山谷深处磕过来的。据说这是一条古道,古代家乡人去拉萨都走这条山路。到了当代,直贡堤寺下方已有车道可通川藏公路,赶着驮畜去拉萨的行人通常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息整顿;从拉萨弄来胶皮轱辘的架子车,把驮牛寄存在附近亲友老乡家中,待返回时再吆走。这当然是近些年间的新传统,因为藏地历史上就从不用轮子之类作交通工具。据细心人考察,过去西藏的圆轮形动力器械,就只有法轮经筒这类宗教象征物,民间则只有水磨,车轮是没有过的。
罗布桑布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十几天。大队人马原地等待,由少数几人前往拉萨罗布桑布二姐家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四辆架子车。正准备出发时,前天夜间,他们的几匹马一道走失了。两天来他们沿着河谷去下方找马,往右折进德中山谷去找马。又过了两天,才在上方山谷里找到了马。原来是新近从那里换来的一匹马跑回了原主人家,还裹挟走全部的一群——罗布桑布那天的日记由此而起。
那几天里我们就时常过来串门,随便拍他们的日常生活。烧茶,吃饭,编毛绳,修理磕头用具。年轻好动的僧人们对架子车轮感兴趣,单手抓举。江羊文色、嘎玛洛萨、嘎玛西珠都是一举成功,只有仁钦罗布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