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含混不清。
迎面走来了本教祖师敦巴辛绕——辛绕米沃且。他身披阔大长袍,手执金属法器。他的身前身后,是承接天界的阿里高原的萨满宇宙,其间万物之灵躜动雍塞。象雄十八王,率领着中亚游牧狩猎文化的一支,指引着藏民族文化的先期到达。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以其流动行进的生命自藏东北逸向藏西南,一路播栽文化、宗教的种苗,留下根基故土的九寨沟的羊同,川西北的嘉绒,留下遗民珞巴的群体,留下藏北边缘一线牧区的象雄语,留下沿途自双湖、文部直至日土的刻有游牧、狩猎图案的岩画群,留下一路石片、石核,留下洞穴,留下铸有动物纹饰的金属器物,走进西部高原的原始上著,走进西来宗教,火与太阳的崇拜之中。此时此地,古埃及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古印度文明、古中国文明、波斯文明……或早或迟、或远或近、或直接或曲折地照临。丝路花雨流散,麝香之气犹浓。远足西行的中原艺术大师被接纳于乌疆的洞穴中歇息,朦胧入睡时,忽觉灵感跃动,洞顶依稀浮现曼茶罗图案。中原艺术大师挥动神来之笔,将日前所见此地土风男女歌舞绘形绘神地细摹于洞壁……
时间之流倏忽间携走了那位落难王孙的背影。我们看见他胯下所骑者,是向巴措尼玛多吉所献之骡;腰背所披者,是觉绕帕夏拉勒所献之狼皮。紧随其后,视死如归的益西沃昂然而过;智慧殊胜的阿底峡之后是佛教后弘期黄金时代的沸扬;译著等身的仁钦桑布虹化入虚空;甘丹才旺盔甲闪烁,铁马金戈……
——电光石火!流金溢彩!
阿里的诱惑是久存的和永远的诱惑。我写阿里的初衷,旨在于传达我们一代人对于这一此前尚属陌生的地区的发现和认识,写我个人的经历和感受;把有关阿里过去、现状的介绍,作为思想与感情上的一种努力,以使读者感同身受,使本书成为共同感觉的东西。
此刻,我不仅要继续坚持这项努力,我还格外感到了我所描述的该地的自然、历史、民族、宗教所具有的引申意义。作为当代世界的一个参照,可能提供一个思索的契机;作为有关未来的终极思考的观照,也许不无意义,文化人类学家们认为,人们研究世界各地人类生活方式,最后所获得的就是有关多样性——多样性的范围,多样性的本质,多样性的根源——的智慧。他们认为,这种智慧若能善加利用,就可以成为人类的一项重要资源:因为从对人类差异的认识中,我们会对人类社会的新可能性产生灵感。他们说,除此我们别无其它源泉可汲取更高的智慧。
古往今来的阿里在脑海中交织成缤纷意象。究竟想要描摹什么,表现什么,标举什么,张扬什么,至少在动笔的时候,我还没能想清楚,基于对文字的信赖,我指望它们自然会列队而来,引领我走向一个必然。
我所信赖的文字并非无所不能,但舍此我何以凭借。我分明感到自己所负有的使命,想要超越自己的实际能力,在这份有关阿里的叙述中,勉力再现彼时彼地我之所见之所闻之所感,并借助他山之石——同路的学者的认知、先后去过阿里的我的文学艺术家朋友们的感受、以及少量资料的引证——来攻阿里之玉。在这无奈的二维空间里,我以一向的表达方式,呈现足之所至的我的阿里三围:扎达、普兰和日土,尽可能描绘作为山之巅、水之源的雄山丽水、干旱荒莽之原上的光天化日,以及那些弥漫于已废弃的王宫寺宇古商道原始洞穴之上的文化谜团;已述及被我称之为“社会生活活跃的边缘地带”,一个名为科加的边境小村村民的生存外貌及精神风貌留予我的深刻印象;已述及名扬中南亚为众多国度和宗教信奉的神山圣湖:冈仁波钦(冈底斯)山和玛旁雍措湖,来自印度西藏等地古老经书的描述和民间传说,以及它们所给予的不可言说的感染启示以及由此所获得的加持;已述及专区所在地狮泉河镇的风情种种;还已述及在日土,由于面向过往时空的张望从而引发的想象力的飞翔……我想尽我的教养所能提供的思考力去设想象雄——古格——阿里的数千年兴衰史,看能否从中发掘出一条历史——精神史的线索,甚至去寻求它何以置身于伊斯兰教的半包围中而不为所动的奥秘所在……
凡此所述,尽是一己新鲜经验。由一己推而广之,我想以此达到上述预期目的:把对于阿里的总体叙述作为思想与情感上的一种努力,使读者感同身受,使本书成为共同感觉的东西,同时向世界提供一个参照。
虽然我知道,再现阿里岂能用纸笔,太该使用质地粗砺坚实的木、石、粘土和牛皮之类,以石锛和金属钝器去凿去刻去打,用阴刻、高浮雕和立体雕塑去制作自然界与精神界的大型环境艺术品。一份大地艺术。
然而我毕竟是个外来者。同一切外来者一样感到了深入异地精髓之难,从而止步于难以逾越的心障前。
这一点,不经提醒往往难以自觉。而某些提醒实在令人委屈、尴尬,并且愤怒。
当我惯常以“西藏人”自诩,自以为这片高大陆民族的客座成员、并完成了阿里合掌称颂功德圆满之时,在由阿里返拉萨的途中,绕道去后藏一著名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