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东,崔鬼大山之间是深邃的三江峡谷。在昌都一带,著名的三大江与著名的三大山相间并列蔚为奇观。从西至东依次为舒伯拉岭、怒江;他念他翁山、澜沧江;芒康山、金沙江。犷放剧烈的地貌造就了豪放剽悍的康巴性格——川西、昌都、云南一带的藏人称康巴,康地人——康巴脉管中涌流着大江大河般桀骜不驯的血。这个善经商的人群足迹遍及全藏,汉地,及国外。藏地人在享受着康巴人带来的利益的同时,不免又向他们投以警觉的目光,因为康巴汉子们容易惹是生非。由其性格生发,金沙江畔林立的狭长布条的经幡风马构成的巨幅软雕塑气势宏大;丁青县境内数以亿万计的石块垒成的矩形玛尼堆作为大地艺术震撼人心。
海拔高达五千米,面积广为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藏北高原,荒漠、半荒漠的砾石戈壁奢侈地占据着此地,草场贫瘠,严寒凛冽,宽而有力的西风带一年有半地统辖藏北,旱、虫、雹、雪等自然灾害频繁。藏北牧民勉力于生存之争,沉默厚道,在殷切的神山崇拜和格萨尔英雄传唱中获取精神的慰安与平衡。
卫藏一江两河中部流域气候宜人,富庶殷实,城镇乡村比较密集,寺院僧众也很集中。自吐蕃时代以来的数千年间便成为西藏政治、宗教、经济、文化中心,幕启幕落,历史在此上演了多少王朝更迭、繁盛衰灭的活剧。此地为藏区的文明礼仪之邦,语言中敬语颇多,习俗严整规范,尊卑贵贱有序。套用由一位德国哲学家最初提出,由一位美国人类学家引申的术语,卫藏地区的文化模式体现的是那种“日神精神”。
而东南方久被视为异端、编入另册的贡布地区,是藏族、门巴族、珞巴族、亻登人聚居区。生存于喜马拉雅山脉丛林中的各个民族,其文化传统各成体系,形成了与藏地迥然不同的文化群落。正统的西藏人一向把这一地区看作佛法不到的蛮荒之地。珞巴人本教信仰不改,自称为本教的继承者。林芝现存本教始祖敦巴辛绕手植的巨柏及讲经台遗址;其境内耸立着全西藏最大的本教神山“本日”山——我曾遥远地瞩望过它,其山腰几株巨大松树是树葬之处;活跃的巫师们操刀杀鸡,拿鸡肝纹路辨吉凶。相传当年汤东杰布去贡布一带传播佛教居然被驱逐:他规劝珞巴人不要吃老鼠,珞巴人偏要在他面前把老鼠吃得吱吱叫;不让吃青(木冈)子,就越发大把大把地咬得咯嘣响。拉萨人摇头叹气,认为朽木不可雕也,历来就作为了流放之地。其实此地受惠于印度洋温暖湿润的季风,年年岁岁山青水秀,气候可人;春夏之际杜鹃怒放,山桃花红;秋季则果实累累,金黄灿烂。有座名为巴松的湖(又名措高湖),镶嵌于青山绿林间,风光不让莱蒙湖(又名日内瓦湖),贡布地区成为西藏最美的风景区。
至于上部阿里,则是本书探讨的重点。
总而言之,简而言之,西藏境内自然与人文景观差异巨大,别如天壤,从内涵到外观差不多都是大跨度的拼合。幸亏有着共同的语言、心理和宗教信仰,不然——援引作为康巴人的格勒的话说,不然的话,多康跟卫藏还有什么关系呢?
西藏人有一句概括各地特点的老话说,安多的马,康巴的人,卫藏的宗教。至于上方的阿里有些什么,没有说。从这里也可看出阿里之于西藏腹地,时空及文化距离的遥远。
再接下来的,应该是在整个西藏、在中部亚洲背景下,重新返观阿里——且让我尝试着概括阿里几千年间的时空。
空间阿里以其坚实博大秉具了广阔深厚的特质。在自然地理方面,它名副其实地成为山之巅、水之源。著名的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等巨大山脉在此发端,纠集成结,再逸向东北东南,组成西部高原骨架;源于冈底斯和喜马拉雅的四条大河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孔雀河分别向西北、西南和东南方向流入印度、尼泊尔,成为印度河、萨特累季河、布拉马普特拉河、恒河支流哥格拉河的上游,最终汇入印度洋和阿拉伯海。大河与文明的关系并非来自历史哲学家们的发现,它其实不证自明,不言自明:它来自人类灵魂的感应。因之阿里这一神圣地区不仅为藏人独自拥有。早在印度、西藏的前佛教时代,梵文最古老的文献中,有人甚至提到早在公元前二千年时,冈底斯的神圣地位即已确定:它被作为了世界的、宇宙的中心。直到后来的印度教也一直把整个喜马拉雅尊为神性化身,位于阿里的神山圣湖则是其神性的终极象征。至于西藏人对于冈底斯(冈仁波钦)和玛旁雍措的如醉如痴的沉迷,前文已经谈到。总之,溯河而上的印度、尼泊尔人若干世纪以来流连此间,沿着山路长途跋涉而来的西藏人环绕神山不已,是对其神性的膜拜,亦是对生命之源的顶礼。
时间阿里作纵向延伸已难穷究其源了。由于时光的易逝,我们把时间设想成流体物质;由于空间倚恃物的坚实,空间又被设想成固体形态。由时间之流经由的空间便就成为时空结合的阶段性,即不同的时代。让我们面向那个可能的源头,看它怎样向着现代迎面走来。
迎面走来的是玛旁雍措湖畔使用过旧石器的先民。他们的面目被时光风蚀得斑驳,他们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