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水磨。正当磨糌粑时节,每一间水磨房都隆隆声响。准备秋收的人要磨好足够吃到秋收打场的糌粑;待到秋收后再磨上一次,可以吃到来年夏季。
多美的一派田园风光!信步走向一间水磨房,老眼昏花的七十岁的加羊老人安详地席地而坐,往磨眼里续青稞。老人从小出家,终身未婚,现住妹妹家。妹妹全家十二口人,有的在拉萨当干部,有的在狮泉河镇上学。加羊老人曾走过西藏的许多地方,见识也广,就认定了一个科加,就选择了科加作为归宿地。他说科加是阿里最好的地方;科加的糌粑也是西藏最好的糌粑。山南的糌粑黑,日喀则、拉萨的糌粑粗,唯有普兰、科加的糌粑又白又细又香,藏北牧民不惜千里之遥赶来此地以盐巴、畜产品换回科加的糌粑。
我们吃到了科加的糌粑,果然香极。我们后来还带它上路,吃着它转了神山,一直吃它结束掉阿里之旅。长期生活在藏,缺氧低气压的缘故,加之胆有问题,我一向食欲不振,胃口很小,在科加期间,受了自然风光陶冶和开朗情绪的感染,杨成的烹调技术尤佳——杨成这小伙子车开得好,歌唱得好,饭也做得好——胃口豁然大开,时常作饕餮状。直至有一回韩兴刚停了筷子,注视良久,惊讶地说,您看马老师……方才明白自己的失态。自此一发而不可收,直到狮泉河,到拉萨,到苏黎世,再到北京,很难为情地暴食了三个月,直到返拉萨前的某一天猛然打住,恢复了常规饭量,三个月中体重增加六公斤,这是十年间前所未有的现象——自那时起到今日,又是三个月过去,方才恢复到保持了十数年之久的五十六公斤的标准体重。朋友们说,马丽华就是下乡的命。这只是一个小小插曲,心情好的明证。
大家心情都还不错。科加七日忙碌、充实,各人大有所获。在西藏乡间的格勒如鱼得水,在他所归属的本民族的土地上自由自在。是个学者,但首先是牧民之子。他自身为高原所塑造,他的身世也承袭了那片康巴土地的风格。他已记不得父亲的模样,那位血气方刚、英勇无畏的康巴汉子,四十年前在康地司空见惯的血亲复仇、部落械斗的一次战斗中牺牲,被乡亲们看作可钦敬的英雄。童年格勒与小伙伴们一道捡牛粪,远远望见一头黄白花母牛翘起尾巴,便欢呼一声:“花母牛——我的!”抢步向前,双手捧起热腾腾的新鲜牛粪,俨如胜利者。少年格勒,去甘孜县城上学,汉话说得之糟是全班之最。四十多个男生住在一大间宿舍里。睡在窗下的格勒起夜,就站在窗台上方便。于是窗外就结了冰。查夜的汉族老师摔了大跤,喝问:“谁尿的!”格勒只好承认:“我。”卅么时候尿的!”本想回答昨天,但脱口而出的是:“明天。”惹得在场老师和同学们哈哈大笑。
这是格勒轶事中作为保留节目的笑话,每回说起都能引发轰动效应。自那时起二十年间,格勒已用汉文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博士论文《论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与周围民族的关系》洋洋三十万言,当然还有藏文和英文。
从高原本土生长起来的人类学家,就这样走在西藏乡间坡坡坎坎的小路上,从一个家院走进另一家院。那些不肯向我们这些外来人透露当地一妻多夫、一夫多妻情况的人们,倒十分乐意向他提供有关别称为“打狗”note#48
[注]的一种男女之爱的风俗,这一方式的由来及某些情节。再由他转述给我们。这是他独享的优待。
充荡着“酒神精神”的康巴土地塑造了他的品格:高傲,善良,激情和固执。他独来独往于科加,此际他与南希由时常的争执发展到不愉快,索性怄气不理人家啦。工作狂南希,只得依靠扎呷和次丹多吉协助。但是也有问题:那位次丹多吉由于缺乏耐心很不适合当翻译,更何况他所翻译的经过他的改编再创作已加进自己的观点。聪明的南希很快识破了这一点,怨声载道。她更喜欢由恭顺能干的“干儿子”扎呷陪同。遗憾的是康巴小伙子扎呷理解西部藏区的藏语格外吃力,也不免叫苦连天。就这样,大家还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只知工作和工作。而且由于水土不服,大家普遍感到不适,肚子胀。这是一种令人难为情的毛病。一天傍晚,南希觉得不舒服,强迫扎呷、老孙和我陪同她去山坡散步。行至田野上,发现豌豆将熟未熟正处于最佳可食状态,除南希外的三个人大喜过望,遂弯腰采摘。南希说,豌豆虽然好吃,但不能偷呀!扎呷赖皮地还她一句,你承认好吃就行啊!南希夸张地大喊“古玛(小偷)”,我们嬉皮笑脸地塞满了每个衣袋,方才班师回朝。第二天,拿新鲜豌豆烧罐头,南希和大家吃得好香——请科加人原谅我们这群流浪者,我们只偷袭过这么一次。
对科加,韩兴刚本是熟门熟路,一进村就荣幸地接受了一项工作:按原件复制一幅忿怒莲花金刚的唐嘎——委托人制作唐嘎是一种积累功德的行为,对于工匠来说也具有同样的意义。韩在绘制过程中还要言传手教带个徒弟:老县长上中学的儿子。作坊就设在科加寺门相对的小楼,老县长贡嘎的家中。这是一件极工笔精致的活儿,早起晚归,直到临行前那一刻,小韩才画完最后一笔。
记者小杨搜集民歌。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