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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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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冰雪大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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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哀恸,而是一种由衷赞美。死亡之神在那一刻引领我窥见了端庄安详的另一世界。而年轻的死者分明变得通体透明、美丽动人,更加高尚圣洁,甚至光辉灿烂。许多种死亡,其实是人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峰,是短暂生命交响诗中的华彩乐段。

    在藏北高原的冰峰雪岭间,死亡不再严峻。它只是回归自然的一个形式。大自然随你去任你来,一切都天经地义。

    生活于斯的民族,大约也持这种观念。

    可是那真算体验过一回了吗?它一点儿也不沉重,不灰暗,记忆中只留下破窗而入的迷濛雪粉,以及滴落于雪地上的好看的血。除此还有什么呢?

    还有巨大的喜悦和满足。

    自一九八六年四月末唐古拉误车开始,差不多一年时光,我七次来藏北,每次都有新感受。即使对于苦难和认命,也有了比较一年前更深切些的理解。而几乎所有的感受都与大自然有关。大自然并不因、也不为谁的存在而存在。即使没有人类,它依然万古长存。万千物象合成一个自然,万千物象又都是自然之子。大自然如此无一遗漏地包容了一切,当然包括微不足道的人类,当然也包括了更加微不足道的个人命运,以及通常我们所称之为欣悦或苦恼的幸与不幸。

    一年后我再一次仁立在冰封雪裹的唐古拉山口,注视着玛尼堆上又经历了一番风霜雨雪的经幡们。我虽不能宣称自己已经明白了它们的全部底蕴,但或许会说那涵义原本极其简单明了。

    继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唐古拉山口之后的这一两年里,深心里又经历了感情世界一番大起落的轮回。这一事件纯属个人性质,不具有普遍的或典型的意义,且难于示人。但它富有夸张意味的戏剧化的过程和结局又不能不深刻地体现了命运。命运安排我在人到中年之际领受了精神与肉体的模拟涅槃,从而结束了我的前半生。

    沿一条向上的路,我们走去

    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

    走向秋日

    走向老迈的秋阳明媚

    藏北给予我前半生的启示——超越苦难。

    好哇,莲花湖的珍宝!这一箴言具有莫可言说的美,是一个飘渺高妙的意境。我终于不会去做佛教徒,但我喜爱这个宗教所创造的诸如此类超绝人寰的意境,喜爱它所包容的东方式的若明若暗的思想内涵与表达方式,以及它所指向的时空的其阔无比和长流不息。

    遵从着某个暗示,我这样走遍了藏北大地,并奢侈地领受了这片大地所赐予的一切。我在心灵的晴空里张扬起自己的五色幡,它沐浴着阳光和雨雪,招摇在我后半生的旅程中。有一句醒世恒言从那里升起,充满人宇和天宇,向万古长青的大自然传播着人间不朽的赞美诗——

    好哇,莲花湖的珍宝!

    牛粪火灰蓝的炊烟融进暮霭里了

    升起炊烟的地方手磨咿呀在响

    那时我们能望见末路的象雄王

    正朝向他最后的圣湖蹒跚走去

    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成而浓了

    又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越发成而浓了

    历史复如是

    人生复如是

    当我以老妪之态轻叹

    如同大地温存的呼吸

    往事是否值得依恋呢

    有什么理解或不理解

    宽容或不宽容

    依旧惊心动魄

    还是无动于衷

    那一刻月色正好

    娇媚如水

    宁静致远

    1987年6月一9月于成都、拉萨一稿再稿,

    1987年11月于拉萨增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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