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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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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藏北:一片不可耕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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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以他祖先的姿势坐在那里——贵族与贱民:马和山羊——藏北

    大风雪——高大陆历尽沧桑——可以说青藏高原是地球人类的摇篮吗——

    无情的预言——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三日夜色降临时,我们结束了持续五天的奔波,来到这条全世界最高的公路上。拦下一辆格尔木方向来的大车,请那位汉族驾驶员帮忙加了油。那师傅疑惑地打量着我们这支狼狈的杂牌军,怎么也不相信除我和王工之外全部身着藏袍的这群人,竟是地委书记、行署专员的人马。加了油,小车这一回真像是望见了家门的马一样狂奔起来。四十公里的路程不到半小时顺利抵达。

    多玛区公所就傍着青藏公路雁石坪段,海拔四千七百米。刚一走出车门,立即感到温暖如春,敲开一家私人饭馆,点了一桌菜。大家说,到了低海拔地方了,不要喝啤酒,就喝白酒吧。我也积极响应,破例喝起白酒来——当时的喜悦真是难以言表,大约是重返人间的心情。

    其实在双湖,在无人区也没感到要命的冷,乍到多玛,却感觉出奇的暖和。随后到了安多,到了那曲,每到一处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安多往年也这样温暖吗?那曲怎么不冷呢?藏北的冬天居然这样!而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答复我:那是因为你从北部来,要是才从拉萨来,肯定冻得你乱骂街。

    一九八六年十一至十二月间的藏北西部、北部之行,历时二十多天,经班戈、申扎、文部、双湖、安多部分地区,行程差不多四千公里。除了大自然的魅力夺人心魄,藏北人的生活也令人难以忘怀。那是来自苦难的魅力。那些活生生的牧人形象,不必作任何修饰和渲染,拍成照片,画成油画,在国外,在内地,在香港,举办了多次画展、摄影展,赢得了国际国内经久不息的惊异的赞叹。这种赞叹感情极为复杂,因为每人欣赏的眼光和感受不尽相同。有一点相同的是:印象很深刻。不讲牧人最富有表现力的眼神和嘴角,即使最无表情的每一根头发,都仿佛陷入最深切的某种情绪里。

    世界对于藏北和藏北人的情况知之甚少,是因为藏北自成世界,藏北人对于自身之外的生活的不参与——他们无暇也无意参与。西藏为全国五大牧区之一,藏北是西藏的主要牧区,但拉萨人吃的是内地的奶粉和肉类,喝的是青海、甘南的酥油打的茶,荷兰奶粉在拉萨也曾一度畅销,而全西藏竟无一家如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的乳品、肉类加工厂!除去其它因素,我认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然环境的恶劣。凡是来过藏北的人,都不免生出一种极简单的念头:能够生存就不容易了,至于发展,就别谈了吧。

    自从我见过了、接触过了那么多的藏北牧民,我就不再像一般的外来人那样看问题。那些牧人们或许还能记得在某一个夏天里或某一个冬季里曾见过一个不知名的汉族女人,但他们无从知道我对他们的深刻的同情和无法一言以蔽之的感慨,或者知道了那种同情也不以为然;也许对于我早已经淡忘,但我仍然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因为见过他们就该负有某种责任,而我所能尽到的最主要的义务就是让世界知道藏北的存在和怎样的存在,让世人对于藏北人的生存状态略知一二,使他们在自己优裕的或不太优裕的,匆忙的和不那么匆忙的生活之外,了解在同一地球上,同一类别中,还有另一番天地在。因此,我想以文字为藏北游牧人作一番勾勒——

    无论多少人以为藏北牧人的生活其苦难耐,流放者生涯也不至于此;或以为那种循着季节交换牧场、追逐水草的生活是自由浪漫的,那都是外来人的想法。牧民一般不这样考虑问题。命中注定,天经地义。前辈就这个样子,后代也就这样子了吧。就像我从文部到双湖途中,所见那位盘坐在蒙式炉前的牧人,左手握羊皮风袋,右手向炉内撒羊粪蛋儿的情景时,脑海里不期然闪现的那句斯文的话:

    “他以他祖先的姿势坐在那里……”

    藏北高原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片牧场。高寒使迄今为止的一切科学手段都无法将这里改造成农田和果园。在这一片不可耕的土地上,游牧是唯一出路。

    像勇敢的嘎布叫一样,牧人代表了人类,悲壮地占领着这片高地。生活就这样被固定下来:以牛羊为生命,以日月风雪为伴侣,与自然万物比邻而居,成为大自然一个元素。游牧生活相对封闭,自成体系。除春季去北方驮盐,秋季去农区换粮的大型活动外,一生都在草原牛羊中周旋。所有的生活资料都取自牛羊;吃牛羊肉,喝牛羊奶,穿羊皮衣,羊毛鞋,住牛毛帐篷。用牛毛编袋子,捻绳子。只有帐篷杆、平底茶锅和金属针需要引进——当代牧民仍生存于自给自足封闭状态的自然经济中。

    因此牧人的牧事活动全由季节支配,工作只限于同牛羊打交道。藏历元月(公历二、三月)产羔季节,牧人彻夜守候在牛羊圈里,看牛妈妈怎样将小犊儿身上的羊水一点一点地舔干净;四月初三挤奶节;四月中旬抓山羊绒,五月中旬抓牛绒,七月底八月初剪绵羊毛,藏历十月冬宰。

    因此牧人的感情就系结在牛羊身上。牛犊羊羔自落地起便成为家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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