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下的海面显得格外纯净和辽阔;而没有月光的晚上,在天光的辉映下,海便膨俄一气,深邃而美丽。有一个夜晚,船在印度的近海驶过,望着那岸上的灯光竟有家乡的错觉。他这才想到,离家已有八九年了,不知家乡的人和事都怎么样了。尤其船一过马六甲海峡,他这种思乡便更加迫切。他想起饶平乡下大榕铺村那几株火红的金凤树,后头山那绿荫遮天的香橄榄,还有蕉林掩盖的旧寨园,这是父亲辗转新加坡,挣钱回来后在祖居大榕铺村外另辟的一座庄园,那里有蕉林环抱,按树成片,他在那里摸爬着长大,又在那里接受了最初的教育。他想起了广州,他曾在那里的黄埔陆军小学学习,也是在广州,他多次受到孙中山先生的面谕和教导。南北议和时,他曾作为南方议和团的专任议事,与伍廷芳、汪精卫等北上议和。之后,孙中山先生又把他和另外几名年轻的革命党人送到国外去深造,他现在还记得临行前孙先生给他说的那番话:
“我们送你出国,不是为了让你出去避难,而是要让你出去学点真本事,回来报效桑样,救国救民。”
船继续前行,香港已遥遥在望。夕阳又大又圆,浮在海面上,远远近近的海水都被染成红色,海鸥低低地掠过船尾,追逐飞逝的浪花。此情此景,格外令人伤情。他知道祖国已近在咫尺了,他马上就可以投入祖国那温暖的怀抱了。
他本该回到上海,回到南京,回到北京、重庆这些大城市的。因为他是25位同批出国者中唯一获得“双士”学位之人,他有满腹复兴中华民国的经纶韬略。然而,大事业未必都在大地方。区区三寸热土地也能展几番大拳脚,何况那是一个有着和法兰西帝国一样大版图的广东呢!
毕业前夕,他收到了潮属各议员写来的聘书,请他回国担任潮州的金山中学的校长。
家乡父老的信任,滋润着张竞生的心田,他决心回国后大干一番,以报家乡父老的知遇之恩。
船到香港仍需一些时间,他不顾漫长旅途所带来的疲劳,写下了思索已久并了然于胸的建议和想法,准备去广州领取校长文件时面呈陈炯明。
船终于靠岸了。张竞生喜冲冲地拎起行李,走出船舱,登上了码头。然而一踏上香港街道,他的心马上凉了半截:破败不堪,满目疮痍。祖国的贫穷和落后,他是深知的,但他没有想到,9年之后,这种状况会更甚于前。革命不是已经成功了吗?帝制不是推翻了吗?共和的国家里怎么会这样?哀鸿遍野,饥民们成群结队地背井离乡。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一刻也不愿久留,掉头便又登上了开往广州的轮船。广州,也不见得比香港能好多少,依然到处是贫穷和饥饿,饥饿和贫穷。他不想再踌躇街头了,索性躲进屋里。这是一家私人旅店,虽然设备破旧,但由于它地处偏僻,就不似大街上那般嘈杂喧嚣。他想安静,他需要安静,然而,却无法安静下来。他突然被一阵婴儿的啼声惊醒。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穿衣起床,到外面去走走。当他步出客栈,却被外面的景况惊呆了。在那低低的屋檐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在靠墙角的地方,斜躺着一位衫褴褛的妇人。她半闭着眼睛,蓬松头发,敞着怀,露出一对干瘪的乳房。一个婴儿在她怀里拱动着,不停地啼哭。那妇人也不去管,似乎麻木,听任那婴儿哭个不停。难道她已经死了吗?张竞生走拢去,那妇人睁开了眼睛。她告诉他,她是逃荒到此的,丈夫突然下落不明,身旁却还围着6个儿女,嗷嗷侍哺……中国呵,穷就穷在这滥生滥育上面。在巴黎,在那样的繁华都市,宽敞的街道上百米之内也不曾见着三五个人。中国向来以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为荣,四万万同胞,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呵。中国照此发展下去,如何负担得了,单就这几亿张嘴巴,就足以将一个国家吃穷,并让它永没翻身的机会。
张竞生给了那妇人一些钱,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回房间。他现在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便铺开那在轮船上写下的条陈,又添上了一条:节制生育,控制人口。在焦灼和不安中,好不容易盼来了天明。他赶忙收拾行李,赶往陈炯明府上。
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他在这最后时刻添上去的一条,把陈炯明给惹怒了。
陈炯明看过张竞生的条陈之后,对力保张竞生任金山中学校长的省潮届议员兼财政厅长邹鲁说:“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每对夫妇只准生两个孩子,超过处罚。简直是笑话!”
张竞生哪里知道,三妻四妾的陈炯明子女加起来也有20多个之多,要处罚,岂不正是冲着他来的么?他对邹鲁说:“这位张先生大概同你那位侄儿一样吧?这样的人怎么能任校长呢?”
邹鲁的侄儿是一位美国留学生,归国后患了神经病。陈炯明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让张竞生担任金山中学的校长。
金山中学是潮汕地区一所较有名气的学校,资产雄厚、名人辈出。陈炯明早就想把该校并入官办。但潮州议员担心学校官办后,校产必定会被官僚所吞食,就如同从前的韩山师范学校一样。所以当潮州议员们拒绝了陈炯明的建议,而主张金山中学仍旧为公立,并聘请潮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