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他们在山坳间结茅住家,早晚做工,赚钱有限,
仅够粗饱,但他们的精神却并不颓丧(这是中国人的好处)。
我那时住在小天池,正对鄱阳湖,每天早上太阳不曾驱净雾
气,天地还只暗沉沉的时候,石工们已经开始工作,浩唉的
声音从邻近的山上传过来,听了别有一种悲凉的情调。天
快黑的时候,这浩唉的声音也特别的动人。我与歆海住庐
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
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
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
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夏列
亚平有一只歌,叫做《伏尔加船夫曲》,是用回返重复的低
音,仿佛伏尔加河沉着的涛声,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
哀。我当时听了庐山石工的叫声,就想起他的音乐,这三段
石工歌便是从那个经验里化成的。我不懂得音乐,制歌不
敢自信,但那浩唉的声调至今还在我灵府里动荡。我只盼望
将来有音乐家能利用那样天然的音籁谱出我们汉族血赤的
心声!
火车喘息着停下了,已经到了莫斯科。
志摩脚下踩着化不了的冰冻路面,看着马车、雪橇响着铃哨奔跑过去,看着一个个破败冷落的有着蓝色葫芦顶的东正教堂,看着卖水果、烟卷、油炸包的小铺子,看着笨拙地吃力地抱着小孩在街上走着的没有剃胡子的男人,看着扎着红巾或是戴着红帽拚命挤上电车的女人,看着大群灰背的乌鸦在还末开冻的莫斯科河面上飞越而过,看着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储黄的古老的城围里闪亮……他看到了俄国人的生活,艰难、沉默、含辛茹苦的生活。
在想象中,志摩看到一位战士,站立在炮火硝烟刚刚消失的大地上,周围全是尸体、血迹、废墟;战士披着破碎的铠甲,脸上混合着坚毅、痛苦、憧憬的表情,有血痕,有伤疤,目光凝定地看着远方的一洼泥沼,泥沼中升起一轮喷射着光芒的旭日……
他景仰、崇敬;他也迷惆、惶惑。
一个出身富商家庭,受过剑桥大学的正统教育,崇拜孔子、卢梭,喜爱雪莱、济慈,结识曼殊斐尔、罗素,交往梁启超、林长民,满脑子自由、爱、美的青年诗人,又怎么能真正理解和接受剧团经过生死搏斗,从血泊中站起来的俄罗斯人民和苏维埃共和国呢?
就让他带着他的景仰、崇敬,带着他的迷惘、惶惑去游览古老而年轻、贫困而强大的莫斯科城吧。
他在冰雪里足足排了半个钟点的队,去瞻仰列宁遗体。
他走上被各种鞋子磨亮了的石阶,拉响托尔斯泰故居的门铃。
房子的主人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大女儿达吉娅娜。她六十岁,高高的颧骨使人联想起她的那位伟大的父亲。她欢迎志摩的拜访,领着他到几个房间里去看看。在最大的一间里,坐着许多青年男女,是她的学生,她教他们画画。
在托尔斯泰的书房里,志摩站立良久。他看着那张古旧的大书桌,看着那些厚重的直垂及地的大窗帘,看着那架古老的大钟,他想象着一只骨节棱棱的大手抓着笔在疾写,写出了苦难深重的俄罗斯的悲壮史诗……
达吉娅娜告诉志摩,下星期,她就要去法国讲学,出境护照已经领到了。她又讲起她父母亲的晚年,老夫妇怎样不停地吵嘴。一只雪白的小猫在一张长桌子上跳着玩。_
志摩告辞了。她一直送到外面。在过道上,他遇见刚回家门的她的女儿;十八九岁,漂亮、活泼,面容上已经没有一点点列夫的影子了。
姑娘朝志摩笑了笑,就进去了。
在门口握别,达吉妞娜用流利的英语对志摩说,感谢他来,因为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看这座老房子了。
志摩没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紧握她的手。
走了一段路,他又回过头去看看那座灰色的老房子。他在心底里向《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告别。
他又转换了几辆车,赶到MonesiereVinozositch,将一束鲜花放在瓷青色的契诃夫墓碑上。
他想起伦敦那个下雨天,在曼殊斐尔那间温馨、彩色的卧室里谈论契柯夫的情景。如今被谈论的人沉默了,曼殊斐尔也睡在大理石板下面,听凭别人谈论她了……
他又绕到后园,在一块扁平的白石前默哀几分钟。——克鲁泡特金长眠在这里。
(十九)
志摩一到柏林旅馆,放下行囊,就和幼仪通电话。
幼仪的声音有点异样。志摩问起一直跟幼仪在德国生活的小儿子彼得,她半晌没有答话,最后说:“你等着,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幼仪来到志摩的房间。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两年多不见,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