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仪向他摆了摆手,面上挂着一丝笑意对着工人说:
“你们替酱园出了不少力,这个,老爷知道。近来生意不好,你们也清楚。老爷想让你们中间一部分人去双山习艺所帮帮忙,等生意忙了,再回来。这个对你们好,对酱园也好的办法,为什么要反对呢?”
工人们相互望望,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大家向一个穿坎肩的中年工人看去。他走前一步,向幼仪弯了弯腰。
“生意不好,晓得;老爷待我们好,晓得;双山那边活儿轻,晓得。只是,只是大家在这里惯了,谁也不情愿去陌生地方,又怕回不来。请老爷开恩,让我们在这里照老样子干下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捻着坎肩的下摆向下拉。
“去双山,一样拿钱,一样吃饭,过几个月回来,老爷呼啦的,我,少奶奶担保。怎么样?”
她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工人。
大家还是畏缩着不作声。从他们的面部表情看,他们没有让步,幼仪的话对他们没起作用。
还是那个穿坎肩的说话:“少奶奶,我们要去一齐去,要不去一个也不去。”
几个工人跟着点点头。
“再问你们一遍,真没有人去吗?”她沉下了脸,声音冷冰冰的。
提高了。
一个学徒张了张嘴,没有声音,话又咽下去了。
大家跟着那个穿坎肩的.摇着头。
“好,不去也不硬逼你们。”她转过脸对账房先生说:“陈先生,你给他们每人多算一个月工钱;再让家麟跑一趟杭州,对我哥哥说,叫他在杭州招三十个工人来。酱园停几天生意,徐家是不在乎的。”
说完话,转身就朝外走。
工人们慌乱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赶紧拦住她。
“少奶奶等一等。”
“别走,少奶奶。”
“再商量商量……”
“去不去?”她站定身子。
“去,去,照你说的办。”
她转身对着大家说:“这就是了。徐家何时亏待过你们?陈先生,你就照老爷说的办,选十五个没有家小的人去习艺所。”
“工钱还减不减,少奶奶?”一个老年师傅胆怯地问道。
“谁说减工钱?”
几个人指指陈先生。
“老爷的意思?”幼仪问他。
“不,不,是我想省点开销……”他低下头避开少奶奶逼视的眼光。
“以后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幼仪的口气相当严厉,“工钱照旧,给大家每人加五角酒钱。”
“是,是。”
“送少奶奶。”
“送少奶奶。”
账房一直送到大门口,幼仪站在门阶上。
“刚才那个穿坎肩的,叫什么?”
“才得。”
“三个月后,打发他走。”
(四)
硖石有东西两山,市镇就夹在其间。
山上有宝塔、寺庙、学堂、池塘、奇石、浅草;章序自幼就在这几念书、游玩,捉蟋蟀、采奇花异草、观看和尚拜佛……
午憩醒来,章序正在摆弄从东山捡得的浮石,准备堆砌一座盆景,幼仪回来了。她一面将外衣挂在雕花红木衣架上,一面得意地叙述刚才在音园里制服工人的情景。章序听了,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听她的话:“唉!谁要你去管这种事情!”他重重地撂下还没有摆弄完的盆景,扭头就向外面走去,“我出去走走。”
他不去设想身背后的难堪场面。
她像被魔法镇住似地站在那里……
他从家里出来,信步来到西山半腰的梅壇。这里的房舍依山建筑,精致幽雅。梅树绿荫如盖,没有花朵,十分寂静。几丛月季。
杜鹃倒开得庆盛,红艳艳的,像设上了颜料。太阳还没有落山,但是这儿有一大堆一大堆浓彩,显得清凉。章序在一只石凳上坐下,解开衣领,让阵阵凉风往里面灌。
他望着天、树木和青草,心头涌起一种闲适感。每当一接近大自然或是拿起一本心爱的书,他就会将生活里的一切琐事忘得干干净净。
他盯住一朵云看。一朵大大的白云,悠闲而潇洒地飘浮着,舒卷自如,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相。没有生命的云能够随意浮游去留,而具有最高灵性的人,难道能够永远生存在一个狭小的空间,
老死相守一座古宅和几爿店铺?
他似乎看见自己穿戴着和父亲一样的帽子和长袍马褂,留着父亲一样的小胡子,站在钱庄高柜台后面;“叮叮当当”地数着银元。他又看见自己的妻子架起腿坐在屋子中间,手指伸得长长的,大声呵斥着“下人”;四周是衣衫褴褛的工人在拚命干活,头沉得低低的……这就是,自己未来生活的写照?
天上的云散去了,他在夕阳的残辉里烦恼着。
新婚第三天,他就发现妻子的眼睛没有那样的黑,也没有一轮光环。抛彩球的佳人回到油光纸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