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碗里倒了大半碗碧绿的茶,送到她面前,“现在你可以喝茶了,你一定渴了。”
新娘还是纹丝不动。他有点窘。他用更温和一点的口吻说:
“喝吧,不要紧的。”
新娘忽然抬起头,勇敢地望着这个从此刻起便是自己丈夫的人。
她没有伸手接茶碗。他站着不知所措。
烛火轻轻一爆。他感到有事可做了,宽慰地舒了口气,高兴地走过去,拿起银钳剪短烛芯。他故意放慢动作。因为他还没有想出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房间里很静;没有一点声息。他仍然背对着她,可是感觉得到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还在瞧着他。
他终于转过脸去了。果然,她还是那样的姿态,那样的目光。
他也大胆地对望着她。
他只看见两只大眼睛,两只闪着黑色光芒的大眼睛,两只陌生而又亲切,羞涩而又热情的少女的大眼睛。
黑色的光芒愈来愈大,变成两个大大的光环,在转动,在焕发。
慢慢地这两个光环笼罩了这摆设着崭新雕花红木家具的房间,笼罩了这个戴金丝边眼镜、早在中学时代就在校刊上发表过关于镭锭与地球历史的文章的北京大学预科班学生。
他曾经在那些他心爱的有光纸上排满石印细字的小说里看见过这对黑色的大眼睛。
……高台上,纤纤玉手一扬,挂着红绫的彩球抛向一个陌生的男子。遗落珠凤一只,被洛阳才子拾去,男扮女妆,楼台幽会。落魄书生冻卧雪地,被过路卖卜先生救去,延留家中苦读,与独女私订终身……这些平庸而又动人的故事里的女主人公不都是有着这样的一双黑色大眼睛吗?
他慢慢地溶进这个光环,就像走进一个奇妙的故事。
他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找到了从故纸上缭绕而起的如烟似缕的梦……
一对素昧平生,互不了解的少男少女,就这样,在时俗和家族利益的支配下结合而成夫妻。
电灯关了。
两支龙凤花烛顶着红红的火焰,滋滋地作响,滴着涂金的红烛油。据说,一双花烛,一支代表丈夫,一支代表妻子。哪支蜡烛先燃尽,谁就先离开人间。
他和她都未曾留意:一支红烛半夜里熄灭了,一支孤独地燃烧到天明。
(三)
天气闷热。庭院里的蝉嘶一刻不停,叫得人心里烦躁。
章序暑假刚回家,在里间午憩。幼仪在外间缝制一件墨绿的小斗篷,这是她为刚生下三个月的儿子阿欢准备明年周岁时的礼物。他们结婚已三年了。
有人轻轻敲着房门。她放下手中的活计。门外是老仆人家麟,高个子,驼背。
“少奶奶,老爷在前厅与客人商议铁路的事情,酱园里差人来报信:伙计们又在哄闹。老爷吩咐请少爷去应付一下。”
“少爷昨天才回来,坐火车累了,刚刚睡下。”
“老爷这样关照的。”家麟为难地说。
“那么,”她想了一想,“我去。”
“少奶奶自己去?”
“嗯。老爷有事,先别去回复了。等我办好了再去禀告。你在大门外等我,我换一件衣服。”
徐家是硖石镇首富,明代正德年间从海盐县花巷里迁居于此,一直经商至今,到徐申如时,因与南通张謇友善,更促使他立志兴办实业建设。在本镇,除了独资经营徐裕丰酱园外,还和人合资开设裕通钱庄、人和调庄、硖石电灯厂、双山习艺所。
最近酱园生意不景气,徐申如要将范围缩小一些,准备调派一部分工人到双山习艺所去。工人们不愿意离开熟悉的工作场所,吵闹了几次。这一次闹事最凶,停了半天工。家麟在路上将这情况告诉少奶奶。
幼仪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应付的办法。
硖石镇的街道排列宛若一个“非”字,中间贯串一条狭窄的河道,四周辐射着蛛网似的小河港,上面架着一座座石制的、木造的小桥。
幼仪走过三座桥,来到裕丰酱园。
账房先生一见少奶奶,赶紧将她迎进账房间。幼仪简单地问明情况,就直接到工场去。所谓工场,只是一个露天大院子加七八间矮房而且整个院子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腐酸气味,几十只大酱缸,有的有盖,有的无盖。不管有盖无盖,缸边都有成百上千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
酱园里有四十几个工人,有做酱师傅,有杂务工,还有学徒,现在都停了活挤在院子里,有靠在酱缸上的,有坐在压缸用的大石块上的,有蹲在墙角明凉处的,有抽烟的,有用细竹枝招耳朵的。天热,穿坎肩的只有几个,大多是赤裸着身子,身上的皮肤也成了酱色。
幼仪由账房先生陪着走进工场,工人中起了一阵骚动。雍容华贵的少妇突然出现在一群衣履不整的汉子面前,这种强烈的对比,使他们感到别扭、尴尬。
“这是少奶奶。老爷吩咐,有什么话可对少奶奶说。”账房先生说完话就打开黑纸折扇替少奶奶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