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马上坐了堂,把几个仆人抓来,连那个管监的刘升和何厨子都在内,他们平时对我非常好。
他们都跪在地上,向父亲叩头认错,求饶。
“给我打,每个人打五十下再说。”
父亲生气地拍着桌子骂。
差役们都不肯动手,默默地看着彼此的脸。
“叫你们给我打。”
父亲更生气了。
差役大声响应起来。但没有人动手。
刘升们在下面继续叩头求饶。
父亲又怒吼了声,就从签筒里抓了几根签掷下来。
这时候差役只得动手了。
结果每个人挨了二十下小板子,叩了头谢恩走了。
对于这件事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我马上跑到门房里去,许多人围着那几个挨了打的人,在用烧酒给他们揉伤处。
听见了他们的呻吟声,不由得淌出眼泪来。我接连说了许多讨好他们的话。
他们对我依旧是和平时一样地亲切。他们没有露出一点不满意的样子。
但是我心里却很难过,因为我不敢对他们说出来是我害他们挨的打。
又有一次,我看见领十妹的奶妈挨了打。
那时十妹在出痘子,依着中医的习惯连奶妈也不许吃那些叫做“发物”的食物。
不知道怎样奶妈竟然看见新鲜的黄瓜而垂涎了。
做母亲的女人的感觉究竟是比较锐敏得多。她可以在奶妈的嘴唇上嗅出了黄瓜的气味。
一个晚上奶妈在自己的房里吃饭,看见母亲进来就突然显出了慌张的样子,把什么东西往枕头下面一塞。
母亲很快地就走到床边把枕头掀开。
一个大碗里面盛着半碗凉拌黄瓜。
母亲的脸色马上变了,就叫人去请了父亲来。
于是父亲叫人点了羊角灯,在夜里坐了堂。
奶妈被拖到二堂上,跪在那里让两个差役拉着她的两手,另一个差役隔着她的宽大的衣服用皮鞭敲打她的背。
一、二、三、四、五……
足足打了二十下。
她哭着谢了恩,还接连分辩说她初次做奶妈,不知道轻重,下次再不敢这样做了。
她整整哭了一个晚上,自己责备着自己的贪嘴。
第二天早晨母亲就叫了她的丈夫来领她去了。
这个年青的奶妈临走时带了一副非常凄惨的脸色。眼角上慢慢地滴下泪珠。
我为这个情景所感动而下泪了。
我过后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待她?
母亲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不说别的话。
以后也没有人提起这奶妈的下落。
母亲常常为这件事情而感到后悔。她说那一个晚上她忘掉了自己,做了一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
我只看见母亲发过这一次脾气,平时母亲待人是十分温和的。
记得一天下午三哥为了一点小事情摆起主人的架子把香儿痛骂一顿,还打了她几下。
香儿去向母亲哭诉了。
母亲把三哥叫到她面前去,温和地给他解释:“丫头和女佣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即使犯了过错你也应该好好地对她们说,为什么动辄就打就骂?况且你年纪也不小了,更不应该骂人打人。我不愿意让你以后再这样做。你要好好地牢记着。”
三哥羞惭地埋着头,不敢说话,香儿快活地在旁边窃笑。
三哥垂着头慢慢儿往外面走。
“三儿,你不忙走。”
三哥又走到母亲的面前。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要听从我的话。你懂了吗?你记得吗?”
三哥迟疑了半晌才回答说:
“我懂……我记得。”
“好,拿点云片糕去。好好地叫香儿陪着你们去玩。”
母亲站起来在连二柜上放着的白磁缸里取了两叠云片糕递给我们。
我也懂母亲的话,我也记得母亲的话。
但是如今母亲也做了这一件残酷的事情。
我为这事情有好几天不快活。
在这时候我就已经感到世间有许多事情是安排得很不合理的了。
在宣统做皇帝的最后一年父亲就辞了职回成都去了,虽然那地方有许多人挽留他。
在广元的两年间的生活我觉得还算是很愉快的。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爱我。
这两年里我只挨过一次打,是母亲打的。原因是祖父在成都做生日,这里敬神,我不肯叩头。
母亲用鞭子在旁边威吓我,也没有用。
结果我吃了一顿打,哭了一场,但依旧没有磕一个头。这是我第一次被母亲打。
不知道怎样从小孩时候起我对于一切的礼仪就起了盲目的憎厌,这种憎厌,并且还是继续发展下去的。
父亲在广元县做了两年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