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德全吹了一口气,大概是想把那几个苍蝇吹开。一面觉得卞德全
那个三姐有点傻:
“是她做的呀。她只要拿点来吃吃就行了。”
“我们都不吃的。我们三姐天天到和记去做巧格力,和记小老板还钉我们三姐
的梢哩。”
“什么?”那个又听到了两个不顺嘴的字。
“钉三姐的梢。”
“梢是什么?”
“我不知道。”
“钉起来不疼么?”
卞德全想了两秒钟,又把脑袋摇一下赶掉那些苍蝇。
“恐怕是疼的。钉起一定疼。三姐老对妈妈说,小老板是坏蛋:三姐姐说起来
就生气,好象……”
店里一个伙计隔着玻璃瞧着他们,这里可就一下子冲了出来。
“小鬼,玻璃给你摸脏了!”
“什么,妈勒格……”
“滚你妈的!——”那家伙晃晃他那拳头。
“唷唷唷!”
瞧那店伙计一眼:又高又大,他俩打他一个也得打败仗的。
走开的时候,卞德全满肚子不高兴。妈勒格臭蛋,那些巧格力还是三姐做的哩。
“妈勒格臭蛋,我下回叫三姐不要做,哼,看你……”
“妈的,”汤家驹又一颠一颠地走着。“他们这墙壁一定是爸爸打的。”
卞德全脸红着,疖子在一阵阵的胀疼。可是他熬住劲儿,一面还问汤家驹——
有人钉他爸爸的梢没有。
没有。汤家驹边说边拿袖子揩脸上的汗,脚也颠得厉害了些,似乎要跟卞德全
比比高矮。
“有人打爸爸,”他接着说。
譬如上个月他爸爸给圣公会修墙,就挨洋人打过嘴巴。于是他俩很懂得地谈到
大人们的事。不论你是谁,做活的时候总得熬点疼:汤家驹的爸爸挨打,卞德全的
姐姐挨钉。
“妈的,爸爸一定打得过洋人。爸爸要打,金八叔就把爸爸拖开了。金八叔怕
爸爸吃生活。”
卞德全舔了舔嘴唇,想到三姐准打不过和记小老板,就让他钉那个梢。三姐只
是天天到和记做巧格力,装在五颜六色的盒子里,给拿到糖店里摆着。
野荸荠的伙计还不准他们摸玻璃哩。
无论什么往玻璃里一放,就只瞧得着拿不着。要是抓一盒来,把里面的巧格力
送进嘴里——顶好吃的,顶贵的。
“妈的蛋,到底是甜的还是咸的!”
他们进义务小学已经整整两年,知道了许多东西,可是这东西他们还没懂得,
这巧格力。
卞德全咂咂嘴,巧格力象钉梢似地钉进了他脑筋里。晚上梦见三姐带回了一盒,
有黑板那么大,他急着要掀开盒子盖,可是怎么用劲也揭不起来。
第二天他起得迟了点儿,用手抹抹脸,骂了一句“妈勒格蛋”,于是记起今天
是星期。下半天他到学校前面的转角里等汤家驹:约好了到他家里来玩的,也许能
够想个方法吃到巧格力。
这回汤家驹还是第一次到卞德全家里去。卞德全的妈妈坐在桌边做火柴盒,她
跟前放着一个象火柴盒那么大小的木块。拿那些木皮在那上面一箍,面糊一抹,蓝
色纸条往上一绕,就成了一个。手指动得怪快的,连瞧都几乎来不及瞧明白。
她似乎不知道有人走进了屋子,连眼睛也没移动一下,只一个劲儿瞧着她自己
的手做活。脸拉得很长,仿佛她下已有十来斤重似的。左手把做成的盒子往篮子里
一扔,一面右手就把木片和纸片拿过来:手指很快地动几动——又是一个。桌上那
一厚叠的木片和纸片就渐渐薄下去。
走进来的两个人都不言语,汤家驹象给什么压着,更说不出话来。
卞德全当然不觉得陌生什么的,他还是摇摇脑袋赶苍蝇,拿一叠洋片给汤家驹
看:一张张都脏得成了黑色,边上长了毛。接着他有意要说点正经事,就告诉汤家
驹——妈妈一天做多少火柴盒。早晨妈妈到公司里去领那柴木片纸片,晚上妈妈把
做成的送到公司里。做成八十个就赚了一个铜子,妈妈做活可没人钉她的梢。
忽然妈妈嘴角上象闪电似地闪了一下微笑:
“要死!你哪儿学来的这死话,死孩子,要死的!”
她说起话来老是死呀死的,吐字只吐了一半,听到耳朵里就全是些“嘶——嘶
——嘶——”。
卞德全把脑袋一仰:
“噢,三姐不是有人钉梢么。”
妈妈手指伸到面糊碗里去,碗边的苍蝇就嗡的一声飞了。妈妈并不回过脸来:
“不许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