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进来。最后他
才决定要晒晒太阳。他记得太阳有七桩好处:一,有紫外光;二,杀霉……
他听见校长佟老师房里有了响动。还听见佟老师溜着个女人样的嗓子叫:
“小把戏!小把戏!”
这位晒太阳的老师就往那边横了一眼:哼,这么个好校长——睡到现在才起来!
那个小把戏端着脸水进房去了。这是个吊眼疤孩子,帮着他表哥长寿在学校里
打杂的,一个月拿一块大洋。他上身穿一件臃肿的破棉袄,下面可是一条单裤。一
进房摆好那盆水就低着脑袋往外走——竟忘了带走那把尿壶。
佟老师就拿指节在他脑顶上狠命敲了两下。
这些响声引动了几个学生走过来,在那房门口张头探脑的。
佟老师打嘴里抽出了牙刷,大声一叫:
“做什么!”
“我们这堂常识……”
“你们自修!”
十分钟之后佟老师踱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杯香片茶。据说他这是从天津学来的
习惯:从前他父亲在那里开过一家皮货号的。
他喝了两口茶咂咂嘴,就跟邱老师谈了开来,他埋怨那位请假回去结婚的华老
师——丢下一屁股功课叫别人代。这些功课全都排在上午,使他佟老师睡不成觉。
“你是晓得我的:我身体太坏,缺了觉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接着又谈到学校里经费不够。话里夹着许多成语,才说了一句“巧妇难为无米
之炊”,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一来又谈到了“完璧归赵”。
邱老师老瞧着他那张嘴。想道:
“怎么他那颗金牙齿发了紫铜色呢?……哼,更显得市侩相!”
那个说话的人谈得很起劲,手不知不觉要打手势,茶水就泼了点儿出来。现在
他扯到了金老师身上。他弯下腰去让自己跟邱老师靠近些,放低了嗓子,告诉别人
——金老师家里虽然“一败涂地”,他可还有大少爷脾气。
“秉性难移,有什么法子!”
邱老师盯着对方的脸瞧着,忽然想起这位校长那晚喝醉了酒,叫长寿去请计局
长的事来。别人没依他,他就象孩子似地哭着,他硬要跟局长去算账:他说他辛辛
苦苦办这个学校,只拿了八十来块钱外开都还要受申饬。……
那种疯头疯脑的样子大家都还记得。丁老师调好硼酸水喂他,他可扭扭丁老师
的腮巴要去亲嘴。接着又含含糊糊地叙述——他碰见余大昌的母亲:虽然穿得不好,
可倒还干净。她竟对他扯媚眼。他说这种人家里的妇女很容易就上手的,只要你给
她一块钱,顶多一块钱。
这里邱老师微笑起来。他瞧瞧那个的嘴,又瞧瞧那个的手,就起了身。他怕别
人把茶泼到自己身上。
“笑什么?”佟老师问。“笑金梦周跟老皮吵嘴的事,是不是?”
于是又在这件事上面发挥了许多话。邱老师觉得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
是别人还没有住嘴的意思。他只好又坐下来,手揉着右边胸脯,老是叹着气。一直
等到长寿来跟佟老师回话——他这才轻松了一点儿。
他转过脸去。他知道这校役又是向校长讨那六毛钱——上个月打牌的时候叫长
寿垫出来买牛肉的。
佟老师又跟每天一样发了脾气:
“吓,区区六毛钱就值得这样天天来讨!——我还赖你的么!”
长寿就嘟哝着走到那间过路的厅里,拿起铃子狠命地摇了起来,震得别人耳朵
都发胀。然后把那座挂钟拨快了十分钟。
这么着楼上地下都空隆空隆乱响起来。孩子们唱着歌,叫着,这里面还辨得出
钱素贞那个顶尖的嗓子——在唱着《特别快车》。
院子的一些麻雀都打了个寒噤,嘟的一声飞跑了。
丁老师耸了耸肩说:
“老鼠笼子放开来了。”
那位烫了头发的全老师就裂开她那张红漆似的嘴巴大笑起来。腰子扭了一下,
然后拿手搭到钱素贞肩上,也溜着嗓子唱:“乖唉乖,特别快——嗳暖嗳——”
邱老师攒着眉毛老实想发脾气。他用力踢开了自己坐过的椅子,踏着很重的脚
步上楼去。一面用手堵着自己的耳朵。
厨房里发出了铁器碰铁器的声音,那股浓厚的洋葱味儿直冲着楼窗里飘进来。
“该死!——又是洋葱!又是洋葱!简直是野蛮!”
楼下忽然哄出了大笑声。
他满脸不耐烦地走到廊子上的栏杆边,才瞧见丁老师在做着各式各样的滑稽脸
子,把钱素贞往任家鸿身上推,嘴里叫着——“恋一个爱,恋一